大定府。

    金军副都统吴勃极烈完颜蒲家奴(表字昱,与完颜阿骨打的表字相同,以后只称呼其原名)在中京留守府官衙接见了同舟社使者石秀。

    “昊勃极烈,为何不是忽鲁勃极烈(完颜斜也)接见在下?”

    攻下燕京城后,张雷奉命率部拿下檀州密云县。

    其后,又继续向北取得长城以内的重要据点古北馆,南京道直通中京道的通道至此彻底打通了。

    消息传回燕京,徐泽便命外曹行人司副司首石秀北上,由古北馆进入中京道北安州,与金人取得联系。

    石秀虽然级别不高,但他代表坐镇燕京的同舟社社首徐泽。

    作为强势的盟友和国信级外交对象,同舟社的使者无论职位高低,都必须受到金人应有的尊重。

    因此,北安州上报石秀来访后,完颜蒲家奴就立即命人将同舟社的使者送到大定府。

    石秀当着金军副都统完颜蒲家奴问出这句话,并不是傲慢无礼故意找茬的表现。

    此举基于同舟社与金国的外交传统,也没有什么不妥。

    他奉命出使,也不是没事串门,而是真有要事跟金军都统完颜斜也当面商议。

    金军早就启动了追击辽国天祚帝的作战计划,都统完颜斜也已统率大军西进离开了中京道,自然不能接见石秀。

    对石秀的出使,中京留守完颜蒲家奴也有些棘手。

    同舟社与金国之间定时互派使者,遇有重大事务临时派使早有定例。

    石秀求见中京道金军身份最尊贵的忽鲁勃极烈完颜斜也,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是石秀出现的方向和时机。

    其人能从古北馆进入北安州,至少说明了燕京已经在同舟社的掌控中了。

    如此推断,金国之前确定的以燕京辽人拖住同舟社,本国大军则西进追击辽帝,在抓住耶律延禧后,再回师与同舟社争夺尚未陷落的燕京,或给已经取得南京道的同舟社制造麻烦的战略规划,实际上已经失败了。

    这个时候,吃惊同军进展神速这么快就拿下燕京已经没有意义了。

    摆在完颜蒲家奴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应对同舟社的使者。

    完颜蒲家奴的名字中带“奴”,却不是真的奴。

    此“奴”只是女直发音转译汉语之意,其人的身份实际上很尊贵。

    蒲家奴之父完颜劾孙是乌古乃的第三子,也是完颜阿骨打之父劾里钵的同母三弟。

    按出虎水完颜部经过几代人的积累后,在乌古乃手中做大。

    乌古乃本人通过平灭五国蒲聂部节度使拔乙门之乱,得到了辽国生女直部族节度使的职务,从此有了依法号令生女直诸部的权力。

    按出虎水完颜部的强势崛起,自然让其他生女直老牌大部族感受到了严重威胁。

    此后几十年的时间里,生女直诸部针对按出虎水完颜部的挑战和叛乱就没有中断过。

    为了保证本部族的强大地位,完颜乌古乃去世前,并没有将节度使之位传给自己的长子劾者,而是给了自己最有能力的儿子——次子完颜劾里钵。

    劾里钵继承节度使之位后,东征西讨多年,直到去世,生女直诸部不仅没有彻底臣服,反因感受到压力而结成了反抗按出虎水完颜部的联盟。

    部族面临的严峻形势,让劾里钵只能放弃父子相承的传承方式,而改为兄终弟及。

    因其长兄劾者和三弟劾孙彼时皆已去世,其人乃传位给四弟颇剌淑。

    颇剌淑之后,又传位给五弟盈哥。

    待到完颜阿骨打建立金国登基为帝后,设立国政决策机构国论勃极烈,便有“让国有功”的大伯劾者一系——完颜撒改。

    其后,皇帝出于集权的需要,几次扩充国论勃极烈班子,人数越来越多。

    去年,完颜阿骨打又任命完颜蒲家奴为昊勃极烈。

    皇帝明说此举是对父辈之中没有参与节度使之位传承的三叔劾孙一系进行“补偿”,实际还是为了政权的稳定。

    蒲家奴在宗室之中的存在感很低,除了其人能力不显战功较少外,还跟他为人低调,做事谨慎有关。

    让完颜蒲家奴攻坚破敌打硬仗,其人远不如宗翰和斜也等人。

    但在皇帝身体每况愈下,随时都有可能会驾崩,皇位交接需要稳定。

    政权即将交替之时,一心一意辅佐新君,保证皇帝权力稳定过渡上,宗翰等人又赶不上蒲家奴。

    这次派兵西进追击辽帝耶律延禧,完颜阿骨打担心留守中京的兵马会与北伐的同舟社起摩擦,综合考虑后,任命蒲家奴为中京留守。

    完颜蒲家奴也清楚皇帝对自己的要求,斜也和宗翰带兵西征后,他便留在大定府。

    其人命麾下人马暂时停止扩张,改为一门心思安抚百姓,组织生产。

    面对同舟社的意外来使,完颜蒲家奴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石副司首,忽鲁勃极烈已经率军西进,追击辽帝耶律延禧去了,中京暂时由我留守,你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讲。”

    女直人跟同舟社打了多年的交道,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别在他们面前耍心眼。

    同舟社既是诚实可信的盟友,也是阴险狡诈的敌人。

    在外交大事上一个处理不甚,就会被同舟社弄得很惨。

    就连精明的堂兄完颜斡鲁都多次栽在同舟社手里,吃了不少哑巴亏。

    完颜蒲家奴非常清楚自己的斤两,论斗心眼,他在一众堂兄弟中只能垫底,更不敢跟石秀绕弯子。

    其人可不想在大军正追击辽帝的当口上,因为自己胡编乱造没办法扯圆的谎言,而让盟友抓到把柄,使大金国蒙受巨大损失。

    石秀接下来的话,就让完颜蒲家奴暗自庆幸自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西进?那正好,我军也已经全取南京道,正大军西进,社首遣在下出使,就是为了与贵国商议两军协同作战和新的疆界划定问题。”

    同舟社已经全取了南京道?

    还大军西进!

    完颜蒲家奴一面为自己刚说了实话而庆幸。

    此举至少避免了同舟社使者以本方已经“大军西进”,直接宣布整个西京道都是他们的让金军不要再来了的被动局面。

    一面又为石秀提出的“两军协同作战和新的疆界划定问题”而头大。

    这种事,其人真的很不擅长。

    疆界划定一事不仅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还极度敏感,任何一城一地的得失,都有可能成为日后双方爆发大战的根源。

    更别说“两军协同作战”,灭辽的关键时刻,谁敢和战力彪悍的同军协同作战?

    开什么玩笑!

    “石副司首,你说的这两件事都不是我能作主的,可否稍等几天,我先请示了皇帝陛下,再答复你?”

    一直到石秀人北上之前,同舟社别说全取南京道,蓟州、景州、平州等地均还没有拿下。

    但到了这个时候,同、金、辽三方的战争形势逐渐明朗。

    顺利取得燕京及外围要点后,同舟社基本在辽地站稳了脚跟,已经不再惧怕金国入局了。

    反过来,金国应该害怕同舟社趁机捣乱才是。

    所以,徐泽给了石秀的三个谈判大方向。

    其一,南京道为同舟社独有,金国不得染指;

    其二,中京道辽西走廊一带沿海众州县尽在同舟社海军攻击范围以内,去年还被海军袭扰过,问下金国敢不敢要;

    其三,金国兵力不足,管理人才稀缺,如果已经西进追击天祚帝,采取的战术只能是一路穷追猛打,不可能像同舟社这样打下一地治理一地。

    所以,双方在西京道的划界,应当尽量以任官稳定治理的控制区为准,不能路过某个城池,就宣布这一片区域归自己所有。

    石秀一直从事情报工作,对完颜蒲家奴有一定的了解。

    见蒲家奴如此犹豫,石秀就知道这事他不敢乱开口。

    “昊勃极烈,前线形势瞬息万变,派信使来回宁府太耽误时间了,而且,很多事也说不清楚,还是我直接去会宁府拜见大圣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尊号)吧。”

    完颜蒲家奴犹豫片刻,觉得还是石秀这办法靠谱一些。

    让同舟社的信直接到会宁府谈,有英明神武的皇帝亲自把关,又可以当面拍板定下具体条款,总比自己做不了主,还担心被忽悠要好得多。

    “可以,我这就安排人手护送你去会宁。”

    同舟社和金国有约定,临时派遣使节要提前告知。

    但现在双方的大军都在西京道打仗,如果不就具体事项达成协议,一个不小心就会发生摩擦甚至是大战。

    甚至,蒲家奴预料双方必然会发生摩擦!

    六年前,同舟社还只占着辽东一角,实力还很弱小时,就一直主动挑事,让大金国进退失据。

    现在,他们已经强大到十天不到的时间就能轻易拿下燕京,并有余力立即启动追击辽帝的计划。

    这么强大的同舟社,还会怕与金国发生摩擦不成?

    到了这个时候,当然不能还死守着约定,不知变通。

    石秀见完颜蒲家奴好这么好说话,当即打蛇随棍上。

    “昊勃极烈,可否问一句,贵军进军中京道这么久,如今进展到哪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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