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张邦昌再次赶到燕京,时间已经到了六月十五日。

    在同舟社的巨大军事威胁下,赵宋朝廷还是做出了极大让步。

    天子更改了之前封徐泽为光兴军节度使、广德军、德顺军节度使的任命,下诏改封徐泽为肇庆郡王。

    肇庆乃是广南东路次府,本为端州,名为州,二十多年前还是“下”级军。

    哲宗元符三年,升兴庆军为节度州。

    今上大观元年,又升“下”为“望”。

    重和元年,赐肇庆府名,仍改军额。

    赵宋天下二十四路之中,广南东路是仅此于广南西路的偏远路,肇庆又是这一偏远路的军额次府。

    从这一道册封诏令,就能看出赵宋君臣面对徐泽时的极度纠结。

    教主道君皇帝既不敢拂逆贼子的要求,又不愿意痛痛快快地给予封赏,这才有了以偏远次府作为郡王爵的荒唐任命。

    这段时间,同舟社全取南京道和蔚州、白州、奉圣州的消息也传到了开封府,朝廷也做出了相应的反应。

    天子还下诏,因北伐成功,赵宋在全国二十四路的基础上,再增加燕山府路(南京道)和云中府路(包含蔚州、白州、奉圣州)。

    延续这些年来的厌胜传统,赵佶同时更改了一系列新取之地的地名。

    赐析津为广宁、赐涿州为威城、赐檀州为安城、赐平州为镇山、赐易州为遂武、赐营州为威塞、赐顺州为顺兴、赐蓟州为蓟州、赐景州为滦川……

    朝廷此举,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利益交换。

    既然封了徐泽为郡王,那同舟社北伐新纳之土就要置于大宋掌控之下。

    张邦昌明知道此举不妥,却没提出反对意见。

    其人虽是宰相,但没有什么话语权,在徐泽面前唯唯诺诺,在朝廷更是说不上话。

    以张邦昌对徐泽的了解,朝廷在封赏一事上反复折腾,肯定要开罪这军头。

    徐泽行事肆无忌惮,这次恐怕要捅大娄子,自己作为使者,搞不好就会被迁怒。

    张邦昌还隐隐觉得,天子和诸位相公可能真误解了徐泽的意思,也许其人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封赏。

    不然的话,也不会每次都把朝廷天使晾那么久。

    这种感觉随着其人到达燕京之后的时间越久,而越发强烈。

    同上次一样,徐泽并没有接见张邦昌,只是让外曹将其人安置在了馆驿中。

    这一闲置,就是整整四天。

    就在张邦昌等得心焦上火之时,同舟社外曹曹首王四终于接见了他,但王曹首一张口,就把张邦昌吓得半死。

    “张相公,你准备一下,明日参加我国的开国大典。”

    “开——开国!”

    “对,就是我同舟社建国,社首登基大典。”

    难怪徐泽会对朝廷的封赏不感兴趣,一直不怎么待见自己这个朝廷天使。

    同舟社马上就要建国,徐泽自己都要登基做皇帝了,还要什么封赏?

    相比之下,大宋朝廷扭捏了这么久,才决定给徐泽一个肇庆郡王的封赏,简直是个笑话。

    可是,同舟社如果建了国,大宋该怎么办?

    自己身为大宋宰执重臣,卷入了同舟社开国大典之中,又何以自处?

    张邦昌只觉得天旋地转,王四带来的这个消息太恐怖了。

    早知如此,自己,自己,自己还是得来,可现在,该怎么办?

    “张相公,明日同时观礼的,还有金国、辽国、高丽和日本使者,张相公贵为赵宋朝廷特使,切勿失了礼数。”

    王曹首直接将张邦昌定义为赵宋朝廷派来的观礼特使,后者却不敢拒绝。

    其人害怕自己的不配合会引来徐泽的不快,若是同舟社以此作为向大宋开战的借口,那自己就真是百口莫辩了。

    而王四列举的一系列国家的重臣,更让他不敢失礼。

    大辽、大金这两个打生打死的王朝都能停战,并派出使者参加同舟社的开国大典,他一个赵宋王朝的挂名宰相有什么不能参加的?

    “邦昌识得,识得。”

    王四走后不多时,就有同舟社外曹官员前来,对赵宋使者培训大同外使“见辞仪”。

    同舟社的礼仪比之大宋简化了很多,倒是很容易掌握。

    但张邦昌装着满肚子忧心事,全没有多想。

    培训的官员走后,其人晚饭都吃不下,更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停,却始终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直到五更鼓响,实在睡不着的张邦昌认命了。

    其人索性起床洗漱,又喊副使一起吃过点心后,便相互整理好官袍,等待同舟社外曹官员的引导。

    开国大典,仪式繁琐,需要的时间很长,但张邦昌等人作为观礼外宾,新朝廷任官和内部会议等环节是不可能参与的。

    其人只需要走很少的一部分流程,根本不用急。

    张邦昌只是害怕自己失礼引来徐泽不快,才会起这么早。

    其人显然太积极了,二人一直等到巳时三刻,肚子都快等饿了,才有外曹官员前来引导。

    出了馆舍,前往燕京宣和殿的途中,张邦昌等人陆续遇到了其他国家派来的观礼使者。

    根据同舟社外曹官员的介绍,其人才知道,这些使者分别是:

    金国昊天勃极烈完颜蒲家奴、皇次子完颜宗望;

    辽国镇国将军耶律大石、秦王耶律定;

    高丽邵城伯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李资谦、世子王楷;

    日本关白左大臣藤原忠通、觉法法亲王(日本实际统治者白河法皇的第四子)。

    外交场合,一举一动都意义重大,使者的排序也不能有丝毫差错。

    众人汇聚之后,排在最前的是金国使者,其次是辽国使者。

    金辽两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辽国一直被金国稳压一头,这个顺序合情合理。

    两方使者互为仇龇,却不敢在同舟社治下撒野,只是冷着脸怒目以视。

    赵宋的国际地位一直差辽国半格,张邦昌与副使自然只能屈居第三位。

    其人之后便是高丽使者,最后是日本使者。

    大观四年,张邦昌作为副使,随正使王襄出使高丽,宣读大宋天子对高丽国主王俣的册封诏书。

    彼时张邦昌见过高丽国国丈李资谦,二人认识,彼此默默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其余的使者,他一个都不认识。

    但从这些人的衣着和仪态,还是能分辨出他们是真的外交使者,做不得假。

    众人尽皆在外曹吏员的引导下肃穆赶路,都不说话。

    张邦昌不敢失了大国礼仪,只能闷头跟上,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其人曾多次代表大宋出使他国,熟知本国的外交史。

    政和七年,高丽曾以“谢上国赐乐”为名,遣刑部侍郎知枢密院奏事李资谅率使团入朝大宋。

    彼时,教主道君皇帝有意联合高丽和金国一同灭辽,千方百计拉拢高丽。

    天子不仅钦策高丽留学生为进士,还特许李资谅列席鹿鸣宴,给予了高丽使者超规格的接待。

    而高丽一方,除了李资谅当场作歪诗《大宋睿谋殿御宴应制》一首外,并没有付出任何实际的承诺和利益。

    在这之后,高丽更是中断了与大宋的外交往来,再没有遣使来中原朝贡过。

    不知就里的大宋君臣还在盼星星盼月亮盼,却一直没有盼到回音。

    张邦昌原还以为是这个毫无底线的小国戏耍天朝上国,看了今日这架势,才知道中间另有隐情。

    而日本遣使入贡同舟社,代表的信息则更惊人,更加重了其人的猜测。

    日本不比高丽,其国已经闭关锁国数百年,和赵宋、辽国等已知大国都没有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

    大宋立国一百六十多年的外交记录中,仅有三处和日本国有关:

    太宗雍熙元年,日本国僧人霌然与其徒五六人浮海而至,献铜器十余事,并本国《职员今》《王年代纪》各一卷。

    真宗咸平五年,建州海贾周世昌遭风飘至曰本,凡七年得还,与其国人滕木吉至,上皆召见之。

    熙宁五年,有僧诚寻至台州,止天台国清寺,愿留。州以闻,诏使赴阙。

    所以,王四之前向张邦昌介绍今日一同观礼同舟社开国大典的外宾有金、辽、高丽和日本的使者,其人还有些怀疑。

    今日见了李资谦和其余使者,张邦昌才终于确信了王四没有骗他。

    而这些使者同时出现在同舟社的开国大典上,再结合高丽连续五年没有入贡大宋的事实,这背后隐藏的信息才是真正恐怖的:

    金、辽两个只能“平等交往”的大国勿论,同舟社是不是几年前就慑服了大宋都未曾真正慑服过的高丽和日本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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