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在场众人怪异的目光,胡老大人却依旧四平八稳,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帮人啊,还是见识不够广,创新意识不够。

    他胡濙焉是会如此考虑不周的人?

    胡老大人立身处世,向来秉持着花费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收益的原则,既然是要卖人情,自然是要送佛送到西。

    王越和余子俊两人入了一甲,进翰林院是理所应当的事,若是放在往常也就算了。

    但是别忘了,现在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是萧镃,虽然不知道他这次会不会受罚,可毋庸置疑的是,他一定日子不会好过。

    这个时候,王越和余子俊这两个刺头进到翰林院去,不被拿来撒气才怪,更何况,他们两个的文采,在这届士子当中本就不算顶尖,萧镃真要给他们穿小鞋,都不用刻意寻找理由。

    当然,在惯常的理解当中,清流资历是很金贵的,所以,一众大臣们都没有想过,其实进了一甲,也未必要入翰林院。

    或者再说的不好听一点,老大人们在这些事情上,并没有花费那么大的心思去思量。

    朝堂之上的事情多了去了,事事处处都要细细思索,老大人的头发早就掉光了。

    所以,如果不是本来就份属自己管辖的事务,或者是出现了会影响自己利益的迹象的时候,老大人们其实都不会花过多的心思。

    说白了,今天他们就是被叫过来把卷子都重新评阅一遍而已,会试虽然是国之大典。

    但还是那句话,别看现在阵仗闹大这么大,可说到底,这帮新科进士,对于官场来说,都是初生牛犊。

    或许对于其他的官员来说,结交他们,可以成为助力,但是,对于已经站在文臣最顶尖的在场诸人来说,只有这些新科进士攀附他们的份,哪有他们在这些人身上花费心思的份。

    就算是胡濙,也不过是随手结个善缘,他老人家之所以这么做,更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归根到底,春闱都是由礼部操持的。

    所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胡濙自然是要想法子补救,尽量将之后可能出现的冲突给避免掉。

    换句话说,他这既是在给王越,余子俊等人送人情,也是在变相的提醒天子。

    果不其然,天子听完之后,眉头也是微微蹙起,片刻之后,方道。

    “是这个道理,不过,朝廷取士,并非仅看文采,自然,也不必皆入翰林,按例,新科进士馆选之后,要入六部观政。”

    “既然王越,余子俊二人不宜入翰林院,便当他二人到吏部与户部去,随于先生,沈先生学习政务,诸位觉得如何?”

    大体来说,会试之后的新科进士,会向两个方向流动,其一是翰林院,这部分进士首先是一甲前三名,会直接被授予翰林编修的职位,其次是在殿试之后的“馆选”中表现出色的进士,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读书。

    庶吉士并不是一个官职,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和国子监的监生一样,只是一个学生的身份,在翰林院继续深造,只有经过“散馆”之后,考核合格的庶吉士,才能和一甲进士一样,被授予编修或其他官职。

    但是,庶吉士的年限往往是三年或更长,所以哪怕是同一批中举的进士,在科考放榜的时候,就已经拉开了差距。

    除了一甲和被选入翰林院的庶吉士之外,剩下的所有进士,都会被派到各部院寺监观政,这个时间相对较短,一般为半年或一年,在此期间,这些进士有官身但无官职品级,基本上就是个打下手的。

    不过有一点好处就是,无论是被派到那里,他们的官身都会留在吏部,在整个观政结束之后,吏部会根据他们的表现,结合科举的成绩进行选官。

    这是一般正常的流程,不过,在执行的过程当中,也会有些意外,譬如吏部在考选过程当中,缺人比较严重,也会选择直接授官,但是总体来说,观政的过程是必不可少的。

    这两条路,看似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实际上,朝廷惯例,入翰林院者优于在各衙门观政者,这不仅仅是选拔上的差异,更重要的是,在最终的授官上也会体现出很大的差别。

    清流的资历,并不只是好听而已,它代表的,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一甲的进士就不说了,跳过观政,起步就是七品编修,至少可以省掉三年的工夫,其他馆选进入翰林院的庶吉士,在散馆之后,或授编修,或授检讨,亦是清流资历。

    他们这些人,外放到部院当中,照例是要直接升一级的,散馆之后,成绩不合格的人,会被授予给事中或者御史,实在是没有位置了,才会被安置到州县做官。

    可在部院观政的这些二甲进士,在观政结束之后,顶格也就是给事中或御史,运气好的话,会被留在六部当中授予主事的官职,成为京官,若是表现的不好,也是趁早打发到州县做官。

    至于那些在寺监观政的三甲进士,基本命运就已经注定,很少有能够留在京城当中的。

    所以事实上,进入翰林院,首先便意味着,自己的未来授官的底线官职就比旁人要高,仕途的更高,这才是所有人对翰林院趋之若鹜的原因。

    而现在的问题,恰恰是王越,余子俊二人进入翰林院有些难以服众,但是,若是让他们去部院,那么,一甲的进士,到最后授官若还不如二甲馆选的那些人,也说不过去。

    所以,天子给出的解决办法便是,拔高六部观政的含金量!

    寻常时候,二甲进士到六部观政,基本都是员外郎负责指点,偶尔有一司的郎中愿意接手的话,那便是天大的好运了。

    可这次天子一开口,直接便点了于谦和沈翼的名!

    这二位,一个执掌天下钱粮,一个执掌天下兵备,乃是文臣当中顶级人物,放在平时,这些新科进士能跟他们说上句话都得高兴许久,何况是放在身边教导提携。

    这在最讲究人脉的官场上,这可是属于黄金开局。

    别的不说,只要能够得了这二位的青眼,那么,之后的仕途不说是一帆风顺,那起码也是无人敢惹。

    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新科进士的流转,便再有不同,真要是观政时都能得到这种重量级的大臣提携,那在六部观政的资格,必然会立刻变得炙手可热。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于谦和沈翼二人,愿意耗费这个时间和精力,去提携一个新科进士观政吗?

    众人的目光随即转向二人,之间他们对视了一眼,一同出列道。

    “谨遵陛下旨意,臣必尽心竭力。”

    随着他们二人的话音落下,在场众人顿时意识到……

    天,要变了!

    尤其是陈循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十分复杂。

    按理来说,今天他们只是被叫过来读卷,进士到底取谁,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过紧要,所以,也没有必要过分上心。

    但是,就在此刻,天子要将王越和余子俊二人放到六部,且是由于谦和沈翼直接提携的时候。

    陈尚书仿佛忽然心头被戳破了一层窗户纸,将此前发生的种种事情,都联系了起来。

    别的不说,就说翰林院,从朝廷成立之初,翰林院就是一个十分强势的衙门。

    随侍天子身侧,拟诏,呈文,讲读经筵,出入内阁,以备咨询,都是翰林院的职责,也正因于此,翰林院的地位水涨船高,成为天下士子心中的圣地。

    可现在呢?

    一条条惯例被天子打破,先是他这个曾经的翰林掌院学士,内阁大臣,被升迁到了六部尚书。

    随后,内阁的阁臣,又被一干从州县一步步走上来的侍郎占据,如今内阁中,真正还算得上清流出身,就只有江渊,但即便是他,也是有地方经历,从刑部侍郎被调过去的。

    尤其是在高谷被贬去南京之后,内阁迟迟没有清流出身的官员能够顶上,陈循曾经尝试过举荐大理寺卿杜宁,但是,每一次都被天子给搁置了。

    若非如此,陈循也不至于,三番五次的在徐有贞这么个普通翰林身上下工夫,想要将他给扶起来。

    实在是因为,翰林清流一脉,如今已经有些青黄不接了。

    从陈循自己的角度出发,在天子的支持下,他到了工部尚书的位置,的确地位,权势都比之前要强得多。

    但是,这并非是六部的职权提高了,而是天子在有意无意压着内阁的地位,这一点,单从加衔上便可看出。

    基本上,六部尚书的加衔,都要比内阁大臣高上一阶。

    别小看这区区的一阶,到了他们这种地步,权势其实相差不多,真要排个位次,看的就是这一阶品级上的差别。

    紧接着,开了非清流入内阁的先例之后,天子又将矛头指向了专门出产清流的翰林院。

    现在回过去看,彭时,裴纶等人在京察之时和王文发生冲突,被贬谪出京,看似是这个老家伙以权谋私,打击报复,可实际上,是否是天子早有安排呢?

    如果说,那次真的只是朝廷局势所迫的话,那么,前段时间,翰林院诸多庶吉士被提前散馆,发到都察院任监察御史。

    看似是萧镃和他之间,新旧清流之间的斗争,明面上是为了整饬军屯,但是,回头再想,最后的结果,却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为之一空,而且,翰林院的官职数量,也由原来心照不宣的超额,恢复了原本定制。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被发出去就算了,因为“朝廷需要”,所以,他们基本都是被平调过去授予御史,和普通观政的进士并没有差别。

    换而言之,清流的资历,因为这种特殊情况,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的加成!

    如果说,清流的资历并不能给这些官员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的话,那么,它还会被进士们追捧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要是没有今天的这桩事的话,那么,翰林院的清流地位,可能仍然是朝中最金贵的资格。

    但是,如果这条路真的被趟开了,这次入六部的是榜眼和谈话,说不准三年之后的春闱,入六部的就变成状元了。

    这样细想下来,陈循,高谷等人相继被升迁,贬谪,内阁也被非清流的官员递补进去,是断了清流的顶层力量和最平坦的升迁通道。

    随后,京察当中裴纶,彭時被人被贬出京,如今整饬軍屯让庶吉士提前散馆,重新恢复原本的员额制度,是抽去了清流的中层支柱。

    而现在,科举一道一榜眼一探花的去处,则是停了清流最优质的来源补充。

    如此下去,只怕以后的翰林院,真的就变成了一个只能侍奉文翰之事,舞文弄墨的衙门了。

    想清楚了这些,陈循不由被驚出一身冷汗。

    天子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翰林院起了心思,这般一步步削弱的筹划,到底是因势利导,还是早有打算,今日的殿试,是天子临时起意,还是……

    抬头看着天子平静的脸色,陈循越发觉得眼前的这位年輕君王深不可测。

    恰在此时,天子似乎察觉到了陈循的目光,于是,一道温和的声音在陈循的耳边响起。

    “陈先生觉得,可有什么不妥吗?”

    一抬头,陈循正好对上天子满含深意的目光,不知为何,他心头有些慌乱,似乎被戳穿的不是天子,而是他一样。

    短暂的踌躇之后,陈尚书低下头,拱手道。

    “陛下圣明,臣以为,如此安置十分合适。”

    说到底,人都要为自己着想,陈循固然出身翰林一脉,但是,他如今已经位居七卿。

    虽然排名不算靠前,但是,既然到了这个位置,他本身对于翰林的依赖,便减轻了许多。

    所以说白了,翰林一脉之后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甚至于相反的,如果那些庶吉士没有提前散馆的话,他们被压在萧镃的手下,迟迟不能真正入朝,反而更无法对陈循有助力。

    现在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是,至少他们都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整饬军屯一事,虽然危险艰难,可若是做的好了,未必不能平步青云。

    至于翰林院的未来如何……

    关他一个工部尚书什么事,那合该是如今在偏殿的某个萧姓倒霉掌院学士要操心的事!

    哦,他忘了,这个掌院学士,如今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说不准,今日之后,翰林院就要有一位新的掌院学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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