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楼高家店,就是行动总指挥甘奇第一次抓人的那家店。

    白白净净的书生十四五岁,颌下连胡茬都没有,拿着一份报纸,这书生便上了楼,一碗煮茶,也不要其他,左右看得几番,还有些害羞。

    却是那头前坐着的说书老头打量了书生一会,起身往这边来迎,躬身一礼,口中还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来读报的?”

    书生点了点头:“嗯,甘夫子吩咐的,我来这高家店,同窗们去了别处。”

    老头躬身一请:“公子这边落座,头前来。”

    书生怯生生往前,按照说书老头的指引,坐在了说书的那个位置。

    “公子且读。”说书老头倒也不为难,这读报的事情,看似是抢生意一般,其实不然,是在聚人气。

    老头还把身子凑到窗户那边,对着街道大喊:“读报了,读报了,赶紧赶紧的,错过了精彩可就没人再回头读了。”

    老头大嗓门,走过路过的,附近居住的,皆是抬头看。

    妇人刚把马桶里的东西倒在收夜香的大木桶里,便立马回头,马桶也不洗了,倒是洗了个手,匆匆就往高家店而来。

    半大的小子,十岁出头,大早就隔壁邻里邀约一番,三五成群的,也往楼里奔来,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一屁股就坐在说书案前的地上,还左右招人,示意同伴都来坐,算是给发小弟兄们抢了个好地方。

    早间无事的汉子,就要拿捏一下身份了,进门而来,龙行虎步,到得二楼便是一声喊:“茶博士呢?给爷安排一个好座,稍后崔二哥也要到,怠慢了崔二哥,把你们家门都给拆了。”

    倒也不知这崔二哥是什么身份,是不是真敢拆这高家店的门。

    楼里闹哄哄一团,妇人也是三五一桌的,若是相熟的多了,便挤上一挤,四五个人坐一条板凳,也乐呵呵,瓜子磕在口中,就等读报了。

    隔壁桌的汉子还出言调笑:“你们这些个老娘们,也不怕把条凳给坐榻了。”

    便也有那凶悍妇人回击一语:“老娘这是腰肢细,你们家那老黄脸可有这般细腰肢?”

    “我看你是屁股小,哈哈……”汉子倒也能自己找乐子。

    “呸,教你出门掉沟里去。”这是诅咒,妇人与浑汉拌嘴,哪里能赢的?

    差不多了,说书老头把那醒木一拍,口中说道:“禁声禁声了啊,这位可是道坚书院来的公子,来日的进士及第,可不要怠慢了,不说话了。”

    这一语倒是很见效,满场鸦雀无声,满满当当上百双眼睛盯着那十四五岁的书生去看。

    书生强忍着紧张与羞涩,开口了:“这头一篇,乃是说税收的,题目是《农户疾苦,饥而为国,商户暴利,却聚众抗税》,听小生娓娓道来;自古良民百姓,以田地为生,察天时,分四季,日出而作,乃至日落而息,经年累月,莫有一刻得闲,收成几何?细细算来……”

    这小书生,通俗易懂的话语,便就这么读过去,但凡有一些稍稍不好理解的,他还会停下来解释一番,好在甘奇写的报文,通俗易懂,这也仰仗欧阳修的文风改革,否则一篇文章写成这么白,必然会引起那些才华满腹之辈耻笑。

    文风之白,历史上有两次大转变,一次便是宋朝欧阳修主持的,其实也是从唐就慢慢在转变了,只是到得欧阳修这里,直接就来了一个带有政治色彩的改革。

    翻看古文,其实也能发现古文与古文也是有区别的,比如司马迁的《史记》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对比,就会发现看《资治通鉴》,即便没有多少古文功底,只要读了初高中,也能看得个八九不离十。而看《史记》时候,就算有古文功底,也少不了一本字典,否则许多细节完全弄不懂。

    还有一次文风大转变就是民国时期了,那就开始真正白话了,中国人几千年的书写中,从来没有过“的、地、得”这种字眼,甚至绝大部分中国的方言里,其实也是没有“的、地、得”这种发音的,这种词汇,各地有各地的语言。但是民国之后,从此全国人民“的、地、得”了,书写也是如此。

    小书生读完第一篇文章之后,抬头看了看众人,他有些心虚,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其实都等着他读那《梅花烙》,但是,这接下来一篇,还是说商税的,甚至接下来好几篇,都是商税之事,他怕这些听众不乐意听,听烦了。

    不过场面有些让他意外,因为只待他停得片刻,刚才还鸦雀无声的场面,忽然嗡嗡大作。

    细细听来,有汉子开口大骂:“他娘的,老子在这汴梁城给人当牛做马,好不容易积攒下几亩田地,朝天的税赋,老子可是一斤粮都不差。这些商户,赚得盆满钵满,却还不缴税,岂有此理,便叫官家把他们都抓起来坐牢,充军!”

    妇人便也开口骂:“这些大商户真是有权有势啊,连官府衙门都不怕,还敢派人去围,我便出城去一趟,叫我爹以后也不缴税了,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收得几斤粮,凭什么缴税?那商户赚得那么多都不缴税,我们也不缴了。”

    地板上坐着的半大小子左边看了看,右边看了看,开口说道:“依法纳税,为国为民,谁不缴税,谁就是叛徒,汉奸,辽人的走狗,党项人的儿子!”

    这小子明事理!

    头前小书生见得这般,心情也松了不少,开口问道:“下一篇是《商者,低买高卖,哄抬物价,栋梁之蛀虫,奸猾之辈也》,读吗?”

    “读,这报纸是个好东西,把什么事情都说得清清楚楚,接着读。”

    “小公子,快快读来听听,骂那些大商户的,一定要听听,听了也解气。”

    小书生喝了一口茶,开始来读:“粮乃国本,更是民生,天下百姓生活难易,与粮食息息相关。为何汴梁粮价,一直居高不下……粮多而屯,粮少而卖,到得冬天,一石粮的价格高出城外几百钱之多,何也…………奸猾之辈,国之蛀虫也,如百姓身上跗骨之蛆,吸食血肉而肥,却连为国为民之赋税也要聚众反抗,平时商户聚在一处,合谋以搜刮百姓之利,而今却又聚在一处,合谋侵占朝廷之利。百姓之利,朝廷之利,皆与占去。丧尽天良、天打雷劈亦不冤枉……”

    “骂得好,就该这么骂,骂他个祖宗十八代,这些狗贼,唯利是图,死后下了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这是妇人的嘴。

    “此文当让官家看看,官家向来圣明,知道此事,必然雷霆万钧,让这些商户吃不了兜着走。”这是男人的嘴。

    “这些商户,就是辽人的狗,就是党项人的儿子!”这是半大的小子在骂。

    小书生听着满场一片骂声,莫名其妙还有些热血沸腾,便是一语高喊:“还有下一篇,题目是《为何农户为国缴税心甘情愿?为何商户为国缴税百般反抗?》,还要不要读?”

    “读,小公子快快读!阿娘给你打赏钱。”这妇人兴许是看小书生长得白嫩,还要给人打赏。

    小书生满脸通红:“上前给这位老丈就是,小生不敢收的。小生这就读……唯利是图,自古言商,家财万贯,永远不足……农户,爱国爱民者也,商户,自私自利者也……”

    读完这一篇,小书生这回也不停了,直接说道:“还有一篇,小生接着读,《偷税漏税之商户,乃叛国之犬也》……”

    这一篇再读完,地板上坐着的半大小子一跃而起,左右呼喊:“给我拿把刀来,我要杀了他们,还真就当了辽人的狗,还真就成了党项人的儿子了,我大宋岂能容得这般叛国之贼?”

    左右几个小伙子,也跟着站了起来,一人开口说道:“茂哥儿,我跟你去,我家里有刀,我爹的差刀,老长的一柄刀,定能杀人。”

    “走,到你家拿刀去,今日我非杀了这些狗贼不可。”边说着,半大的小子一边撸袖子,一边往人群想挤出去。

    只是才刚挤得几步,便被一人身后拦着了,那人开口说道:“茂哥儿,往哪儿去杀人啊?杀谁啊?是杀一个呢?还是满汴梁城全杀了?”

    “崔二爷,你别拦我,我逮着谁就杀谁?”

    崔二爷大概是这边街面上的头面人物,这里的小子,大多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不能让这些小子去做浑事,便又道:“且听下去,还有呢,怒是可以怒,但也得有个主不是?我就听说那任店的大掌柜缴税可是很爽快的,你别到时候错杀了好人。”

    半大小子刚才是头脑一热,小年轻,很容易被这种上升的正义感冲昏了头,此时崔二爷一说完,他倒是有些懵了,回头看了看那读报的小书生。

    小书生倒是愣住了,他哪里见过这般要打要杀的场面?此时见得半大小子看向了自己,连忙说道:“还有还有,商税监衙门最新出炉,不诚信商户黑名单。记录的都是那些抗税的商户,你快快坐下来,接着听。”

    半大小子偃旗息鼓了,倒也不失脸面,开口一语:“我听得这个什么黑名单,我就杀!”

    崔二爷笑了笑,挥了挥手:“二爷陪你去。”

    “好,崔二爷可是条汉子,说到做到。”半大小子自己在乎着自己的脸面,自己下着自己的台阶,然后转头又坐在地板上了。

    黑名单不得片刻就读完了,小书生有些害怕,害怕这半大小子真要去杀人,刚读完就说道:“梅花烙,今日的梅花烙,我一并读了。”

    “你读,梅花烙可不能不听,你读完我再去拿刀。”

    小书生心里一松,连忙读起了梅花烙的故事。

    梅花烙的故事倒是比较长,却也有读完的时候,小书生不免心里又有些紧张了,低头看了看就在面前地板上坐着的那个要杀人的小子,又道:“这里还有一封抵制不良商家的倡议书,要不要一并听完?”

    “什么书?做什么的?”

    “倡议书,就是让大家都抵制那些不缴税的不良商家,不要去他们的店里花钱,把钱花在缴税商家的店面里,这就是为国为民,忠肝义胆,报效朝廷,报效官家……”小书生耐心解释着。

    其实这两人年纪相仿,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只是一个的书生,坐在椅子上读报,一个大字认不得几个,已经开始帮着家里做些跑腿奔忙的活计了。再过几年,待得这半大小子长成汉子了,也等得这小子身边的这些发小兄弟把身板长起来了,兴许他就是这崔二爷的接班人,也会成为街面上的头脸人物。

    “好,这个要听,所有人都要听,要说给汴梁城所有的人知晓,不能去那些卖国贼的店面里使钱。”半大小子接了一语。

    “嗯,这是秋兰先生写的倡议书,秋兰先生就是写梅花烙故事的作者。”小书生似乎专门给那同龄的茂哥儿在解释。

    半大小子茂哥儿闻言,立马肃然起敬:“哦,是这个秋兰先生啊?你快快读,我便是最喜欢这梅花烙的故事了。”

    小书生终于算是安心了,开始读着内容。

    倡议书读完,今日这报纸就算彻底读完了。

    门楼高家店里的人们,自然也就议论而起,有人问旁边的人:“你可记得那黑名单里都写了哪些商户吗?”

    “差不多记得。”

    “那你得给我再说一遍,我记性不好,怕走错了门,这回好教他们知晓了,没良心就没有好下场。”

    “嗯,好教他们亏得个倾家荡产才好呢!”

    这报纸读完了,故事也听完了,手中的瓜子也磕得差不多了,顺路的便结伴往回走,大多就是附近的人,结个伴走上百十步路,也是邻里的乐趣。

    茂哥儿似乎又把刚才的事情想起来了,站起身来,当着许多人的面,开口喊道:“走,随我去拿刀!”

    茂哥儿走前面,一众小子走后面,皆是龙行虎步,还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

    那个说家中有长刀的小子,鬼鬼祟祟回家去找刀,众人就在巷口转角处等着。

    等得许久,那小子哭丧着脸到得巷口,说道:“茂哥儿,我爹把差刀带去上值了,没……没留在家中。”

    茂哥儿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厮,紧要关头,都赖了你!”

    “茂哥儿,咱没刀,还去吗?”

    茂哥儿把拳头一挥:“去,没刀杀不了人,也要出一口恶气,捡石头,捡大的,用衣裳包好,咱们去砸他娘的,砸的窗,砸他的瓦!”

    “走,砸他娘的!”

    “都去都去,谁也别赖,今日就看看谁砸得准!”

    茂哥儿低头就捡到了一块石头,撩起衣角成了个兜,把石头兜好,又低头去寻,口中还说道:“好兄弟,讲义气,咱们没刀,那商户都有奴仆小厮,定是不会怕咱们的,肯定会出来追打,谁若是跑慢了,可别把兄弟们都供出来了。只待晚间,我翻墙进去救他。晚间长顺他爹就下值回来了,待得长顺把刀偷出来,我就提着到去救他!”

    “好,就依茂哥儿!咱们这里没有怂货!”

    一行人搂着衣角,包着石头,出街而去,左右一寻,往南不远,李记粮行,黑名单上有。

    十几个小子,石头如下雨一般就是砸。

    一边砸还一边喊:“奸商,辽人的狗,党项人的儿子,叫你们偷税漏税!”

    顿时间,瓦片横飞,窗户上的木格子也是一塌糊涂。

    每人七八个石头,砸完就是跑。

    店内自然有人提着棍棒奔出来,口中大喊:“小兔崽子,小畜生,别跑。”

    怎么能不跑呢?还真别说,巷弄四通八达的,这些提着棍棒追出来的汉子,还真撵不上这些半大小子。

    老掌柜气呼呼奔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刚才可吓坏了,屋顶上掉石头了,此时便是大喊:“报官,去报官!报衙门里来拿人!”

    报官拿人,倒也不知有没有用。

    茂哥儿这回是神采飞扬了,把小子们再聚起来,便是又道:“走,刘家香药铺,一年可不知赚那些达官显贵多少钱,此番也在黑名单里,出发,路上捡石头。”

    茂哥儿这回,像是出征的大将军一般,一人在前,身后千军万马,神气得紧,便是知道自己正在做利国利民的事情。

    这汴梁城,不知为何,今日还真就乱起来了。衙门里报官的,一波接着一波。

    如茂哥儿这般英雄好汉,似乎还不止一伙两伙。

    可见九年义务教育是个好东西,能把这些熊孩子都关在学校里。

    砸人店铺的事情,做完了。茂哥儿不比旁人,责任心极重,竟然还在人家店铺街角巷边看守者,来往行人,看起来像是买东西的,他就会上前与人说上一番,说这商家是卖国贼,是辽人的狗,是党项人的儿子,占着百姓的钱,又要占朝廷的钱,不能去这家买。

    甚至茂哥儿还会给人指路,往哪边去,哪里哪里,多远的距离,又一家一样的店面,去那里买,那家人好,依法纳税,利国利民的好人。

    这汴梁城就这么闹腾起来了,妇人也不闲着,虽然不上门去找人家麻烦,背地里去一群一伙的邻里,骂着别人家十八辈祖宗,翻起花样来骂。

    自从看了最新一期的报纸,陈翰也是义愤填膺,在家里跟老婆一起骂,出门去跟着好友一起骂。

    喝完酒回来,倒也巧了,陈翰的老爹陈礼回来了,从京畿雍丘而回,几十里路,紧赶慢赶,风尘仆仆。

    陈翰上前见礼,酒喝多了,口中还糊里糊涂在骂:“这些昧良心的商户,都该抓起来坐牢,发配,充军,一个都不冤枉……”

    陈礼似乎也知道陈翰在骂什么,没好气问道:“你这是骂谁呢?骂你爹呢?”

    陈翰倒也没有彻底糊涂,连忙作揖说道:“爹,我哪儿就骂你了?我是骂那些商户,你可不知道,这些商户,当真是蛀虫老鼠一般的东西,丧尽天良,天打雷劈,死后入得地府,一辈子也投胎不得。”

    陈礼这么急着回来是有原因的,他陈家可是近百年的汴梁大户,虽然如今没落了,当得个小小知县,但是在这汴梁城内,那也是吃得开的,所以自然也就参与了许多店面商家的事情。

    如今这汴梁城内的事情,陈礼虽然知道得比较晚,但是也是全都知晓的,这不就赶回来了吗?赶回来就是这事。

    陈礼是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骂道:“你这个浑汉,吃里扒外的东西,没有那些商户,有你这锦衣玉食吗?如今听说你都变成大善人了?你可知道钱都是从哪里来的?你倒好,吃干抹净了还骂娘。”

    陈翰抬头一看,说道:“爹,一年少人家分你的几千贯昧良心的钱,咱们还能饿死不成?我那做善事,是给您赎罪的,以后百年了,见了阎王爷,阎王爷也念你的好,说你儿子是个大善人,不把你放到油锅去炸了,还给你投个好胎,帝王将相的好胎。”

    陈礼都要气得背过气了,抬手就来打,口中还骂:“你竟敢咒老子死,你这个不孝子,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老子今日就打死你。”

    陈翰一边躲,一边说:“爹,你可就我这一个儿子啊,独苗。你若是在外面生的,那可不算。咱们陈家到我这里,就一根苗了,族谱上可记得清清楚楚。”

    陈礼打也打不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一边抚这自己的胸膛,一边喘着粗气,口中说道:“才几天不见,才几天不见,你这厮是喝了什么迷魂汤了?啊?好端端的,你是信了谁的胡说八道,啊?没有商户,这天下的货物东西,如何流通?你如何穿得上江南的织绣?”

    “爹,你是老了,不懂其中的道理,你去看看报纸,京华时报,我拿给你看,咱们家是良善人家,书香门第,开国功勋之后,你儿子我,可是汴梁城鼎鼎有名的大善人,来往之人,那都是名士大儒之辈,新科的状元甘道坚就是我最要好的兄弟。咱们以后都要做好事,留好名,这般腌臜钱,不要也罢!”陈翰如今,思想觉悟高得有些过分。

    陈礼坐在台阶上摇着头,喘着气,冤孽,这是个冤孽。头二十几年冤的是这儿子不肯好好读书,如今比不肯读书还要冤,这是要把传承百年的汴梁陈家败了的节奏?

    好在,陈翰的正妻陈吴氏出来了,上前就把陈翰的手拉住了,口中说道:“官人,你看你把爹气的,还不快快给爹道歉?”

    “道歉?不道歉,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走的是人间正道,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道歉。”陈翰如今,就有这么高得过分的觉悟。

    “官人,夫君,既然走的是人间正道,那百善孝为先,气了父亲,岂能不道歉。”陈吴氏有些水平。

    陈翰闻言,低头一想,说道:“娘子说得倒是有礼。”

    话语说完,陈翰扑通就跪下了,一个头磕在地上,起身说道:“爹,孩儿给你赔罪了。希望爹也能走人间正道。”

    “啊嘘,啊嘘……败家,你就败家,把家败了才好!老子若是死了,便也罢了,饿也是饿你!”陈礼上气不接下气,转头看向儿媳妇,心情稍稍舒畅了一点,好在有个好儿媳,开口说道:“好儿媳诶,你可得把这个家看住了,外面的事情,可不能让这个不孝子插手去管,爹回头就把契约都给你,你都藏好了,别教这个不孝子把家真的败了。”

    陈吴氏点了点头:“嗯,爹,儿媳一定把这个家守好。该咱家的钱,儿媳一分都不能少了。不该咱家的钱,儿媳一分都不会要。”

    陈翰一听这话,来劲了,嘿嘿一笑:“爹,你看看,我妻子就是我妻子,不该拿的钱,一分都不要。”

    陈礼只觉得脑袋一黑,往后面就厥了过去,躺在了台阶之上。

    吓得儿子与儿媳慌忙上前,掐人中,掐虎口,又喊又叫。

    陈礼没晕,还有意识,伸手一拦:“别掐,你爹我还活着呢,出去叫备车,我这就走,会雍丘,回县衙,我就死在县衙了,再也不会汴梁了。”

    “爹,城门都关了,就算急着走,也得明天早上了。”陈翰说道。

    陈吴氏回房内端来了一杯水,递上前去,说道:“爹,喝茶,不要生气,待我把秋兰先生的文章拿来给爹看看,爹看完就明白了。”

    “什么秋兰先生,我不看。”陈礼不想看什么秋兰先生,不过茶还是要喝的。

    醉汉陈翰立马一语:“娘子,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礼喝完茶,自己站起来了,直奔大门而去,口中大喊:“备车,备车!”

    “爹,大半夜的,你去哪啊?万一遇到歹人了可怎么办?儿子可是孝顺着呢。”陈翰追了出去。

    车就在门口,只是赶车的人还没有赶到,陈礼出门就往车里上。

    没有想到陈翰也上来了,往车厢一趟:“爹,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回家了,还半夜出门,别人见还以为是我把你赶出去的,那我这大善人以后还怎么做?今夜你睡哪里,我就睡哪里。”

    “我去死!”

    “爹,日子过得好好的,可不能说这晦气话语。爹得多活些年,我也好多做善事,来生说不定您老就是帝王将相人家了。”陈翰躺在这狭窄的车厢里,把老爹挤到了角落。

    “冤孽啊,冤孽,我上辈子到底是作了什么孽?这辈子非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读书不中用,败家有一套。”

    “爹,官场上的事情,我比你懂。我如今与甘道坚相交莫逆,你可不知,甘道坚来日必是那朝堂相公,若说混官场,爹你还差得远了,咱们陈家要想不没落,不是那几贯钱的事,你就等着看儿子来日的前程,可不是你这一辈子八品七品的。你等着瞧好了。”陈翰是真喝大了,什么话都往外搂。

    “我瞧得见吗我?今年不死,来年肯定死。你是成了要犯的乞丐,还是成了什么高官显贵,我都瞧不见了,今日就得气死了。”陈礼可不信自己儿子吹牛。

    “好好活着,瞧好了吧。此番爹回来,当也是为了这商税的事情,您老听回儿子的,您去与他们说,该交的交,该给的给,保准错不了,可别随着别人去做傻事。”陈翰一边说着,手还在空中挥着。

    “唉……冤孽啊冤孽!”被陈翰挤在车厢角落的陈礼,话音轻声,摇头叹气,只得把脚一踢,踢在陈翰的腰间,又道:“起来吧,回家睡觉,瞎胡闹。”

    陈翰立马起身让路,脸上带着笑:“嘿嘿……爹,儿子手段如何?”

    “什么手段?”陈礼转头疑问。

    “对付您老的手段啊!”

    “去你妈的吧!”陈礼抬腿飞踢。

    这回陈翰可没躲,怕躲过去了,把自己这老爹给摔坏了。只是笑道:“爹,你可是圣贤子弟,岂能口出秽语?”

    “孔夫子都能被你气活过来,还圣贤子弟……”

    “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走,回家睡觉,赶路辛苦,儿子给您洗脚。”

    “不用你洗,我带了个小娘回来伺候!”

    “爹,老当益壮,孩儿之楷模也。”陈翰还竖着大拇指,却是又道:“外面生的儿子我可不认啊,族谱可写不进去,咱们陈家,可就我一根苗了。”

    陈礼又把腿抬了起来,却见陈翰还把屁股迎了过来。

    腿没有踢下去,只听陈礼说道:“罢了罢了,回房睡觉去,要是能再生一个,谢天谢地!”

    陈翰面色一囧:“爹你真这么厉害?”

    “哼哼……”陈礼带着“哼哼”的声音,往厢房而去。

    此时,已然是下半夜了,但是皇城之内,御书房之中,赵祯却还未睡觉。

    身边李宪伺候着,却也忍不住哈欠连天。

    赵祯心善,开口说道:“你若困了,就先去睡吧。”

    李宪连忙把嘴巴一捂,答道:“陛下,奴婢不困。”

    “不困?”赵祯又问。

    “嗯,奴婢当真不困。”李宪还故意作了个精神奕奕的样子。

    赵祯摇了摇头,说道:“连你这厮,都敢当面欺瞒与朕了。”

    李宪闻言一惊,立马跪了下来,瑟瑟发抖:“陛下……奴婢刚才困,现在不困了。奴婢万万不敢欺瞒陛下。”

    “起来吧。”赵祯无奈一语,又道:“朕老了,看多了事情,听多了人言,倒也知晓一些人心。既然你又不困了,朕就问问你。”

    “陛下发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日你去商税监召甘奇,当真几千人一点都没有阻拦为难?”赵祯今日也看了报纸,也就是因为看了报纸,才会对这件事情念念不忘,夜深难眠。

    李宪点着头:“回禀陛下,那日陛下在书房等候,奴婢飞快而去,飞快而回,拢共没花费两刻钟,若是有阻拦为难,岂能这么快就把那臭不可闻的甘奇召来了?那甘奇出商税监衙门的时候,几千人喊着骂着,却还真就让开了一条道路。”

    “你当时不觉得此事有蹊跷吗?”赵祯又问。

    李宪连忙说道:“陛下,奴婢就是一个伺候陛下的阉宦内官,可不懂这些事情。教奴婢说,奴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也是为难你了。那朕就问你一些直白的事情,你觉得汴梁那些商户,背后是否都有朝中官员参与利益啊?”赵祯兴许也小看了这个乖巧的小奴婢。

    李宪傻愣愣一语:“陛下,这是自然的,汴梁城是何等城池?若想在这里做大生意,岂能没有人护着?”

    “朕也知道,多问一语啊。此事是朕头前想简单了,把甘奇一个芝麻小官放在火上烤着了。农户赋税太重,怕农户逃籍落草,成了贼寇。士族加赋税,定是满朝风波起,所以想给这商户加赋税,想来不是那么难,哼哼……这大宋,这江山社稷,这朝堂内外……不若把这皇帝让与别人当,谁想当,谁来当。”赵祯说着气话。

    李宪听得已然要哭出声来:“陛下,可万万不能说这般话语啊……这话若是让宗庙牌位听了去,可不得了……”

    李宪所言,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信仰,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祖宗。

    “朕还要你一个小奴婢教不成?”赵祯有些不快,然后又道:“你说,这商税之事,是能成呢?还是成不了?”

    “奴婢不敢妄言朝政,奴婢也不懂得这些事情。”李宪答着。

    “不懂你就乱说说,朕赦你无罪。”赵祯这大宋的皇帝也是真可怜,三更半夜,只能跟身边一个心腹小太监聊这些东西。

    “那奴婢就斗胆乱说几句。”李宪说着话语,还稍稍抬头用余光去看了看赵祯的表情。

    “说吧。”

    “奴婢以为,此事能成。”李宪说道。

    “为何能成啊?”赵祯又问。

    “奴婢不懂得什么为官之道,也不懂得这商税到底如何收。但是奴婢见甘道坚在那商税监衙门里,面对几千人围衙,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出门之时,更是连开路的兵丁都不带,只待了两个随从,便是觉得此事能成。”李宪答了一语。

    赵祯没有立马说话,而是皱眉想得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李宪却又说话了:“利国利民之举,人心所向,定是能成。”

    “但愿如此吧……”赵祯叹道。

    “陛下,定是如此。”

    赵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此事,而是忽然说道:“明日,你便去把延福宫的印领了吧。”

    李宪定在了当场,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你还不愿了?”赵祯问道。

    李宪扑通跪下,头颅一磕,答道:“陛下,奴婢就怕做不好这份差事。”

    延福宫,就是后宫。李宪以往并非在后宫办差,而是在殿内办差,做的也是苦差,皇帝到哪里他就到哪,早上要比老皇帝起得还要早,晚上也要比老皇帝睡得还要晚。老皇帝有任何事相召,他都要立马出现在眼前。吃饭都得抽空,一顿饭有时候能吃成七八顿饭。

    这种差事,做了两三年不出任何差错,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仁宗赵祯如此安排,自然是宅心仁厚,也知道李宪这两三年来实在是受尽的苦头,便想着给他一个苦尽甘来。掌了延福宫,那就是享福的,管着一大帮宫女太监,进进出出也有人伺候着。

    “你只管去,若是有谁欺你年纪小,你只管到朕这里来告状。”赵祯心善,可见一斑。

    “陛下,奴婢只想在陛下身边听用。”李宪已然是个哭腔,人就是这样,别人对他好,他也知道感恩。

    “每日伺候着朕,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如今你也该享受一下被人伺候了。去把,你帮朕挑一个与你一般好使的人来替这你。”赵祯是打定主意了。

    李宪认认真真再磕了一个头:“谢陛下隆恩,谢陛下皇恩浩荡。奴婢来生,还愿在陛下身边当牛做马。”

    “来生就生个好人家,不要再入宫了,娶个三妻四妾,把这辈子的都补上。”赵祯边说着,边起身,夜深了,该去睡觉了,李宪也该去睡觉了,路边掌灯的,外面站岗的,里间煮茶的,都该睡觉了。

    有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李宪投桃报李,帮着甘奇,反倒给自己升了个大官。

    天亮了。

    甘奇起床,伸了个大懒腰,赵宗兰比他起得早,已然在书房里写稿。

    甘奇进书房里看了看,又在院子里转了转,到得门口,刚好碰到了甘正。

    甘正只是路过回家,眼神不自觉往甘奇家老宅看了一眼,刚好看到了甘奇走出来,甘正连忙避过了视线,快步而去。

    甘奇本还想寒暄一句,手都交叉拱起了,读书人的礼节,却也没有料到甘正就这么走了过去。唯有哑然失笑,摇摇头又回了院内,下一次在碰到甘正,甘奇可就不会再想着见面寒暄一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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