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影往慈元殿这般奔来,门口的皇帝赵曙倒是没有一点惊惧之感,因为他知道今夜入宫的人是谁。

    而一旁的殿前指挥使李璋却连忙把刀拔了出来,开口大喊:“准备杀贼,准备杀贼。”

    几百殿前司的军汉,立马围作一团,面色大多有些惨白,这些将门之后,皇家亲卫,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刀兵场面。

    对面奔来的贼人越来越多,黑夜之中,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得到处都是人影。

    若是真要打杀起来,这些祖辈都有荣光的汉子们,此刻的勇武之心还真不一定都提得起来。

    好在皇帝赵曙忽然一声大喊:“李将军,莫要冲动,是援军来了。”

    “援军?”李璋有些纳闷,他才赶过来不久,援军哪里就来得这么快?

    不过皇帝信誓旦旦说是援军,李璋也就没有下令往前冲杀。

    果然头前有人大喊:“陛下,陛下,臣甘奇前来救驾!”

    李璋有些纳闷了,甘奇他是知道的,朝堂上也见过几次,不是刚刚被革职了吗?怎么这个时候穿着一身甲胄前来救驾了?

    事情有些不对劲,李璋不傻,他急忙转头去看皇帝。

    只见皇帝满脸笑容,还踮起脚来招手:“这边,甘卿忠心,快快这边来。”

    李璋没弄懂,但是他弄懂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皇帝似乎对今夜之事了若指掌,也成竹在胸。

    李璋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便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皇帝赵曙还开口说道:“李将军快快带人守住各处大小内外的宫门,今夜皇城,所有地方,不准任何一个人进出走动。”

    李璋一拱手:“遵命!”

    李璋带着满心的疑惑,左右招呼着,带着人往宫门去守,也看着甘奇抱着一堆东西到得皇帝面前。

    当见到甘奇胸前抱着的东西之时,李璋面色大变,他岂能认不出那些印玺之物?

    李璋明白了,至少大致有个猜想了,低头快走,接了皇命,去守宫门。

    而今这个皇帝,已经是真真正正的皇帝了,天下终归是皇帝的,更是男人的。宫闱无乱事,对他来说也是好事。若是真的宫闱起了纷争,他李璋就是首当其冲的两难之人。

    这一点,其实李璋心理是暗暗高兴的,只是他也不会有任何一点表露。

    李璋还有一点点担忧的事情,一边跑一边问路过的太监宫女:“可有何人死伤?”

    当听得路过之人都答没有人死伤的时候,李璋的心就彻底放下来了。

    这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没有死伤,宫闱里的争夺也结束了,他这个殿前指挥使,再也没有了一点麻烦。

    而今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大小内外的宫门全部把守住,听得皇帝之命,任何人不准进出走动。

    所以李璋一边跑还一边喊:“任何人等,皆各自归屋,不准出门走动,否则严惩不贷。”

    甘奇这边,走到皇帝面前,一股脑把怀中抱着的东西都塞到赵曙怀中。

    赵曙抱着几方印鉴,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把印玺放在大腿之上,一方一方翻看起来。

    “皇帝恭膺天命之宝,这方最重要,这方最重要,道坚,你立大功了。”赵曙抬头看向甘奇,笑呵呵的。

    当了近二十多年继子,当了两年皇子,还当了一两个月的皇帝,战战兢兢半辈子了,此时此刻的赵曙,才算是真正熬出头了。

    此时此刻的赵曙,如同一个孩子一样,看着几方印玺,笑呵呵的表情。

    “事成便是大幸,只愿陛下继往开来,再创盛世辉煌。”甘奇如此说道。

    “朕满心抱负,定然不负祖宗基业,不负黎民百姓!”赵曙心中升起了一些憧憬期盼,要做一个明君,名留青史。

    赵曙把这几方印玺看了一遍又一遍,甘奇也站在身旁陪同着。

    还有几百铁甲汉子,都在偷偷打量着皇帝的模样,看一看天颜,也是一种一辈子都可以吹嘘的荣幸。

    待得赵曙慢慢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抱着几方印玺站了起来,转头往慈元殿内而入,还说得一语:“道坚你随朕进来,其余人等,皆在外等候。”

    甘奇随着皇帝走进了殿内,大殿之中,皇后高滔滔也在,甘奇与之见礼之后,赵曙便把皇后也挥退了。

    待得大厅之内空无一人之后,赵曙面色深沉问道:“道坚,你说接下来,朕该做什么?”

    甘奇想了一想,说道:“宫内之人,不论太监宫女,该放出宫的,都要放出宫,此事可以交给李宪里总管甄别定夺。”

    说是放出宫,其实是赶出宫,那些不值得信任的,包括太后身边的一些心腹之人,那是一个都不能留。

    赵曙点了点头,又问:“那朝堂之上呢?”

    这个问题,有些难答。甘奇沉思在想。

    皇城之外,内城东边,韩府之中,此时忽然也掌起了灯火,不断有人往韩府而入。

    韩琦穿着一身睡袍,面色之中有些慌乱,不断在问:“打听到了吗?皇城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了?缘何吵杂一片?”

    “相公,大事不妙,具体小人也未侦知详细,只知道是半夜有人入宫去了。”

    “谁入宫去了?”

    “小人不知,只听过路目睹之人说是有一队铁甲军汉入宫去了。”

    “胡说八道,夜晚岂能有军汉入得皇城?”

    “小人连续找到了几个目睹之人,都是如此说的,小人不敢有一句妄言。”

    “宫城之内,可听得厮杀之声?”

    “未曾。”

    韩琦站了起来,脚上连鞋都没有穿,脑中不断在推算着,却也不得要领。

    “相公,会不会是殿前司有异动?”

    韩琦摆着手:“李璋其人,于宫闱之事,他没有这个胆子。”

    “那……”

    韩琦猜不通透,直接说道:“来人,伺候更衣,老夫亲自去左掖门问上一问。”

    “那小人这就去召集府中人手,以保相公周全。”

    韩琦弹了弹手,又是皱眉,又是闭目。

    不是韩琦不聪明,是他如何也意料不到今夜的事情,这大宋朝一百零三年了,除了太祖太宗的一些流言之外,宫闱里从来就没有过因为争权夺利而起乱事的。

    这大宋文人当政的朝代,也有这点好,那就是内部没有真正见血的斗争。而文武并举的时代,亦或者乱世武重文轻的时代,宫闱争夺,那就是刀刀见血,你死我活。

    大宋朝,不存在这一说。

    所以任凭韩琦如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甘奇竟然会趁着夜色带兵入皇宫之内去抢东西。

    这不是一个文人该有的胆子。

    韩琦匆匆穿戴整齐,坐车出门,左右护卫一百多号,簇拥着往左掖门而去。

    左掖门,是进出皇宫最重要的宫门,文臣武将,一应公事,皆由此门进出。

    待得韩琦到得左掖门,皇城之内的吵杂早已平息,灯火也开始慢慢熄去。

    韩琦派人往前去叫门:“那位将军守门啊?韩相公到了。”

    宫门之内传来了一个声音:“下官李璋,奉命在此。”

    韩琦听得李璋之名,亲自上前问道:“李将军,皇城之内今夜是怎么了?吵杂一片,还听人说是有军汉入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璋顿了片刻,方才答道:“韩相多虑了,无甚事情。”

    韩琦眉头大皱,这能没事吗?没事殿前指挥使会亲自在左掖门把守?

    “李将军,老夫也听得皇城司的人来报,说宫内乱成一锅粥了,还请李将军如实相告。”

    李璋又顿了顿,说道:“韩相公原谅则个,下官不敢乱说宫中之事,天亮就有朝会,到时候韩相公入宫再问官家吧。下官一介指挥使,实在不敢多言。”

    听到这句话,韩琦直感觉心惊肉跳,又问一语:“李将军当真说不得只言片语?”

    李璋答道:“韩相公恕罪,下官也不知详细,只是听命守在此处。”

    “好吧,那老夫就在此处等候天亮入宫朝会吧。”韩琦哪里还睡得着觉?

    “韩相公请自便,下官还要巡城。”说完,李璋还真的起了脚步,带着一队铁甲往右掖门而去,也是不想被韩琦逮着问个不停。

    心惊肉跳的韩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今夜特别长,让韩琦度日如年,不断看向东方,如何也等不到太阳升起。

    皇城之内,慈元殿中。

    甘奇正在答着皇帝赵曙的话语:“依臣之见,韩琦必须要赶出朝堂,如此陛下方能执掌大局。”

    赵曙点着头,又问:“该如何把这老货赶出朝堂?”

    “陛下,韩琦拜相已有五年,早已破了先皇在朝之时的规矩,也不知挡了多少人的升迁之路,这就是借口。”甘奇答着,如今他是站在皇帝的角度考虑事情。

    对于皇帝来说,要贬谪一个臣子,不用去辛辛苦苦找什么贪赃枉法的证据去弹劾,只需要一个借口。

    赵曙点了点头,先未说话,过得片刻,忽然眼中寒光一闪,转头看向甘奇,说道:“当真就把这老货贬出去就作罢了?”

    这句话,问得甘奇一愣。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不贬谪出去,难道还要打要杀?

    要打要杀?

    甘奇明白过来了,皇帝赵曙,对韩琦已然恨之入骨,从虢国公那件事到最近朝堂之事,韩琦早已激怒了赵曙,只是赵曙习惯性压制自己的情绪,之前从未表露过。

    但是这大宋朝,真宗之后,杀士大夫这种事情……

    不好办。

    杀一个退休的首相。

    更不好办。

    韩琦这个首相,不论是在文官之中,还是在武官之中,都是有一定地位与威严的,仰仗韩琦这棵大树乘凉的人,满朝都是。

    韩琦表面上也没有做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情,相反还有许多书面上的功绩。

    这怎么去杀?

    甘奇脑中不断在转。

    赵曙又问一句:“如何?”

    甘奇老老实实答道:“陛下,不好办。”

    “能否办成?”赵曙又问。

    真要办,也不是说一定办不了,但不是官面上的手段了。要用官面上的手段置韩琦于死地是不现实的,就算要构陷韩琦大逆不道,意图谋反。这也说不通,这大宋朝,终究不是乱世,这大宋朝的皇帝,没有谁不想当个明君。

    赵曙既然这么问了甘奇,就是不想自己这个天子的名声有污点,所以才如此问甘奇办不办得了。

    甘奇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但是要杀韩琦,官面手段不行,那就得地下手段来做了。

    皇帝都这么问了,那皇帝期待的答案就只要一个了,那就是办得了,办不了也得办了。

    甘奇点着头:“臣会办妥此事。”

    赵曙深吸一口气:“如此才能解朕心头大恨。”

    赵曙其人,还真不是一个宅心仁厚之辈,至少与仁宗皇帝相去甚远。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左掖门外,等着上朝的人也越来越多。

    昨夜皇城之内出问题了,这个事情很多人都知晓了。

    但是没有一人知晓皇城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琦韩大相公站在人群最头前,低头等候。

    也有许多人上前来与韩琦见礼,关系亲密的也会问几句昨夜之事,韩琦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一夜未眠的皇帝赵曙,与甘奇又细细商量了一下稍后上朝的诸多细节,然后开始梳洗穿着,准备上朝。

    已经被革职的甘奇,带着随他而来的军汉们从昨夜进来的丽泽门出去了,依旧是狄谘亲自带路开门。

    昨夜,汴梁城外其实也发生了事情,那就是皇城司押班李明,带着几千人马在入夜之时包围了甘家村,又带精锐队伍直接冲击了甘奇的老宅。

    也是李明之前就去了一趟甘奇老宅,准备让甘奇快走,没想到甘奇压根就不在家中,李明转过头来,就带着大军去拿人。

    甘奇家中,唯有家眷妻小,李明也没有收到要拿甘奇家小的命令,带着人马就撤退了,大早入城而来。

    回到皇城司,李明自然也就知道了某些事情,细细一想,早已大惊失色……然后又不敢再细想了。

    李明兴许是皇城之外唯一一个能稍稍猜想到昨夜皇城发生什么事情的人。一切都在甘奇身上。

    调走皇城司几千人马,不过就是调虎离山。

    垂拱大殿,朝会开始。

    今日的赵曙,龙行虎步上得高台,居高临下看着众人,已然君临天下。

    满朝诸公,早已发现了今天有些不对劲,那个垂帘在侧的曹太后,今日却未出现。

    也不是曹太后不想出现在早朝之上,她甚至还想当真满朝文武哭闹一番,要让这些大宋栋梁为她做主。

    奈何她出现不了,因为拱辰门处,里面有李宪带着的一帮太监守卫,外面有李璋带着的一帮军汉守卫。

    拱辰门就是连接后宫到前殿的宫门,曹太后到得这里。

    李宪带着一帮太监跪在地上,把门堵得死死,然后李宪自己练练磕头:“太后娘娘恕罪,奴婢受皇命在此把守,不得一人进出,否则奴婢就要人头落地。”

    “太后娘娘恕罪!”

    李宪是磕头如捣蒜,哭天喊地,但是这路是不能让开的,一帮太监跪满一地,连一处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门外的李璋,其实已经把门都关起来了,也在大呼:“太后恕罪,臣李璋得皇命在此守卫,昨夜闹贼,今日臣若是有任何差池,必然也是个人头落地。”

    曹太后又哭又打又闹,就是过不得这拱辰门。

    李宪今日倒霉了,挨着曹皇后的踢,踢得东倒西歪,依旧只能连连磕头。

    垂拱殿中,赵曙落座龙椅,用眼神扫视着满场众人,似乎也在享受这一刻的自由与权力。

    满朝诸公,谁都不敢说话,所有人的心中都在胡乱猜想。

    韩琦最后忍不住了,上前开口:“陛下,敢问太后今日为何未到啊?”

    赵曙大手一挥,说道:“母后今日抱恙,无法前来,特下诏书,让朕临朝亲政。还赐下了大宝五方,叮嘱朕要勤勉为公,心怀黎民,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朕有如此母后,实乃朕的福气,每每念及母后叮嘱之语,犹如警钟长鸣,时刻不敢懈怠。诸卿有何事要奏,今日一并奏来,朕一定详细思虑,多方考量,兼听以明,不敢有一丝敷衍之处。”

    赵曙这一番场面话,想来甘奇也出力不少。

    韩琦听到这里,直觉得眼前一黑,差点站都没站稳,待得眼黑稍稍恢复,韩琦连忙又问:“不知太后抱有何恙?严重与否,要不要老臣多寻一些名医为太后诊治一二。”

    “御医已经看过了,说太后是操劳过度,需要多多歇息,补充元气,也开了药方。太医此语,听得朕是涕泪俱下,都是儿臣不孝,才使得太后如此操劳,朕也暗暗立誓,从今往后,一定要进取不辍,不使母后再有一分操劳,让母后能颐养天年,寿比南山。”

    “陛下,老臣想看望一下太后,也尽得老臣一份心思,还请陛下应允。”韩琦这是没办法了,最后一根稻草也要去握一握。

    赵曙已然显得有些不耐烦,没有正面回答韩琦之语,忽然问了一句:“朕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不知韩卿是哪一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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