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奇出宫回家去了,狄家兄弟继续守门站岗,也要把垂拱大殿之中的尸体处理一下。

    李璋倒是不能急着回家,他还得四处巡视一下,把那些所谓刀斧手安排走,这回皇帝是真发病了,本就重病在身,又经历这么一番剧烈的情绪波动,又气又怒又忧,被抬回寝宫,已然半昏半醒,问题严重了。

    前两日刚刚被封为皇太子的赵仲针,之前也改了个名字,从此叫作赵顼,他此时似乎也才刚刚收到风声,听说垂拱大殿那边发生了大事,剑拨弩张,所以急忙赶来过来。

    看了看皇帝之后,赵顼出了门,问着门口的李璋:“舅爷,大殿那边发生什么了?把我父皇气成了这样?”

    李璋有些尴尬,这问题不知怎么答好,毕竟当面是未来的皇帝,这话如果答不好,将来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怎么?连我都不能说了吗?”赵顼有些着急。

    “殿下,不是不能说,是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啊。”

    “那你就说为何剑拔弩张?”

    “殿下,唉……说起来,便是有人想杀甘相公,被甘相公识破了,有人帮着甘相公,剑拨弩张一番,便也不了了之了……”李璋尽量轻描淡写,大事化小。

    “什么?有人要杀甘先生?何人要杀甘先生?到底怎么回事?”赵顼问道。

    李璋连忙摇头,这回他可不敢乱说了,只道:“老臣也是不知其中详细啊,在场还有许多御史当面,陛下也在当面,文相公富相公都在,老臣不敢随意乱言。”

    “甘先生呢?”

    “甘相公脱险出宫了。”

    赵顼板着脸,来回两步,说道:“劳烦舅爷盯着些,父皇若是有事,派人来报我知晓,我出宫一趟,去见见甘先生。”

    李璋连连点头:“好,殿下自去就是,这里有老臣。”

    赵顼飞奔出宫,直去甘奇家中。

    甘奇才刚回家不久,把一身血衣换了去,一旁赵宗兰给甘奇换衣服,泪眼不止,进一趟宫,带着一身血回来了,赵宗兰不哭还能怎么样?甚至哭着,也忍住不开口去乱问,问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赵宗兰此时的内心之中,除了伤心就是伤心欲绝,如果真是自己的兄长要杀自己的丈夫,赵宗兰能做什么?在这个时代,她除了一死了之,还能做什么?

    却是门外,还有甘霸逗弄甘呦呦咯咯的笑声,还有春喜抱着甘云晒着太阳来来去去的轻笑。

    好好的日子,却成了这般,赵宗兰忍着她自己心中的一切,慢慢给甘奇换着衣服,好好的一件官袍,染上了这么多血,也还好不是甘奇自己的血……

    甘奇换完衣服,穿了一身常服,抬手抹了抹赵宗兰脸上的泪水,说道:“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那些事情了,以后一家人安安心心过日子便是。”

    “嗯……”赵宗兰答了一声,抱着一堆衣服出门而去,却是刚出门,就看到赵顼匆匆进来。

    “小姑姑,先生呢?”赵顼着急问道。

    赵宗兰见到赵顼,忽然泪水如潮,哗啦啦就往下掉。

    赵顼连忙上前安慰:“姑姑,莫要如此,咱们都是一家人,岂能让外人给欺负了?”

    赵宗兰点着头:“好仲针,你姑父当真没有过什么不臣之心,你一定要知晓……”

    一家人说着一家的话语,姑姑的语气带着乞求,用乞求来急切的证明着什么,君是君,臣是臣,本是一家人,如今却也分了尊卑,赵宗兰怕,所以她才出言如此乞求着。

    侄子听得心里难受不已,怒上心头:“是谁胡言乱语?是谁说先生有不臣之心?”

    此时甘奇出得门来,看到赵顼,上前抬手躬身大拜:“臣拜见太子殿下。”

    赵顼看得甘奇这般动作,更是难受,连忙上前扶起甘奇:“先生这般大礼是作甚呢?岂不折煞人也。”

    甘奇答着:“太子殿下来日会是天子,臣行此礼便是应该。”

    “先生,姑父,莫要如此,这叫我如何自处……”赵顼直感觉难受不已,以往在甘奇这里,那都是亲密无间,不拘小节,忽然姑姑一脸的哀求,先生大礼拜见,显得格外生份,这种变化,陡然好像把赵顼变成了一个不近人情的外人。

    “太子殿下书房请。”

    “先生请。”赵顼皱着眉头,迅速进得书房,把门一关,忍不住就直接开口:“先生,到底是何人要杀你?”

    这一问,问得好。甘奇没有立马回答,而是脑中飞快运转,这一问要好好答。

    “先生,您就直白说吧,如您所言,来日我若真是登基,莫不是还要当一个瞎眼天子?先生只管说出来,我一定为先生做主!”赵顼为何非要如此着急弄清楚这些问题?因为这大宋朝就是他家的产业,所以一定要搞个清楚明白。

    甘奇思虑着,终于答了一句:“若是陛下要我死呢?”

    赵顼瞬间如被雷击了一般,站在当场一动不动,呆呆愣愣了。

    为何甘奇要这么说?因为他知道,想要说那些假话来瞒这位未来的皇帝是不可能的,甘奇要想在赵顼这里得到同情,那就必须把真话说在前头。

    把真话说在前头是有好处的,因为架不住赵曙在临终之前肯定还要与赵顼有交代,与其把话语权都留给赵曙,还不如先给赵顼打一个预防针。

    就看着预防针怎么打了,这就是高明,这就是水平。打得好,可以让赵曙的临终遗言都成无用功。这就是人心的手段。

    赵顼一时间被吓住了,甘奇也不言不语,只是一脸苦愁,等着赵顼回过神来。

    待得赵顼心中方寸定住了,立马问甘奇:“先生,这话从何说起啊?父皇岂会要杀先生?”

    “陛下重病在身,必然也心乱如麻,所以被小人所趁,无外乎小人挑拨。”甘奇答着。

    “挑拨?凭何挑拨?先生您为国为民为社稷,立下多少功劳苦劳?若不是先生您,朝廷一年哪里能多出两千万贯的度支?若不是先生您,此时燕云还在契丹手中?若不是先生,西北岂能如此安定?先生之才智,便是学生读上先生书中只言片语,也觉得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便是听得先生几问,学生便立马知晓了国家症结所在。如先生这般大才,凭何言语可以挑拨?”

    赵顼这一番话看似是在质疑,其实是在生气。

    “自古有言,功高而震主!历史古今,这般例子,多不胜数。”甘奇更是直白。

    “这又是那般道理?功高震主?我大宋与历朝历代能一样吗?春秋战国乃贵族当道,汉乃外戚门阀横行,两晋乃封地王爷乱权,隋唐更是节度使将军作乱。而今我大宋,哪里有这些贵族门阀?我大宋是文人的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是士族的天下,何来功高震主一说?”赵顼是很有水平的。

    甘奇摇头:“昔日,有人在仁宗陛下面前说,狄青狄相公乃是周世宗麾下之太祖,便把狄相公吓得六神无主。如今陛下病危,自然也有人说枢密院甘相公而今名望过甚,也是那周世宗麾下之太祖,陛下若未重病,岂能信得这些话语?奈何陛下重病之时,心乱如麻之下,连话语都说不清楚,自然有小人趁机……”

    甘奇话语收着在说,那“心乱如麻”的词语,其实可以换成“病重智昏”。

    赵顼听得甘奇这一番话,气得是捶胸顿足,口中说道:“说老狄青这些胡言,是看老狄青军汉出身,也许还有一点情有可原,说先生您,那真是包藏祸心,而今狄相公老迈如斯,还在为国戍边,先生您才刚立下如此大功回京,却是这小人一刻也不能等,就要行如此之事,此人着实该杀!”

    甘奇不言。

    赵顼又道:“此乃何人?”

    甘奇还是不言。

    赵顼陡然反应过来,说道:“我尝听人言,在先皇面前构陷狄相公最甚者,乃文彦博之辈也,先生,可是此人?”

    甘奇不答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太简单,赵顼只要上心,找谁都能问出来,所以与其回答,不如不答,不答才显得甘奇心胸宽广、为国考虑。

    所以甘奇说道:“殿下,罢了,事情已然风平浪静,不必在横生枝节了,家国社稷安稳为要。陛下如今病重,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如此也可让陛下心安,心安养神,说不定过些时日陛下身体康泰了,便也不会被某些小人所趁。”

    “唉……先生,为了国家,你却连这般屈辱也能忍受。”赵顼听得甘奇之语,越是不忿,少年人最是这般热血,又道:“先生,你不与我说此事,我却总要知晓的。构陷忠良功勋,也不知对何人有益?莫不是权势如此熏心?怕了先生您年纪轻轻青云直上?只愿父皇康泰了,能想明白了。”赵顼话语说得不那么激进了,但是心中却汹涌澎湃,他似乎也想让甘奇安心一些。

    “嗯,便是这个理,只愿陛下能赶紧好起来。若是陛下问起我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与之多言,只管听着,只要陛下心思安定,好好将养,定有拨开云雾之日。”甘奇叮嘱着赵顼,让赵顼不要因为自己去顶撞皇帝。

    这就是预防针,这就是甘奇的高明之处,防的就是万一赵曙临终有言。

    “先生呐,都到这个地步了,您还想得这么多,若是平时,岂能不据理力争?到得如今,魑魅魍魉却也能当道乱行。这般朝廷,实在教人失望。”赵顼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殿下切莫惹是生非啊,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甘奇还在叮嘱。

    “我知晓的,先生放心。”赵顼点头,又是叹气:“听闻还有一众御史在当场,我便去寻一寻他们,先生告辞。”

    “莫要再去寻了,寻了就是惹是生非,殿下,且就这么过了吧。”甘奇依旧在叮嘱。

    “唉……先生,我不去寻就是了。”赵顼拱手,转身走了。

    出得门来,一上车,赵顼就道:“先去御史台。”

    赶车的军汉连忙扬鞭。甘奇越是叫赵顼不要寻不要问,赵顼越是要寻要问。甘奇之高,皆在此了。

    御史台内,早已是乱做一团,司马光连屁股都坐不住,在一众御史面前来回踱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中丞,这般大事,殿前围杀枢密使,如何说得过去?不得明早,便是满汴梁的风声鹤唳,过得几日,怕不是天下哗然!”

    “中丞,当时您入了殿中,也与陛下说了话语,您倒是跟我们说个明白啊。”

    司马光脚步一停:“我哪里说得明白?当时文相公要杀甘相公,甘相公也有人护着,殿前指挥使李相公显然帮着甘相公,却是又不敢得罪文相公,还有人动了手,被甘相公击杀当场,陛下好不容易病情有了好转,却被气得当场失语。你们叫我如何说得清楚明白?”

    “莫不是陛下要杀甘相公?”

    “胡说,陛下凭什么要杀甘相公?甘相公犯了何罪?而今甘相公还在汴梁家中,若是陛下真要杀他,他还能安稳在家?我等岂能一点都不知晓?”

    “是啊,甘相公刚从前线立功而回,陛下怎么可能会杀他?”

    “那就是文相要杀甘相公,今日早间,咱们先到的,文相公比咱们还到得早,甘相公是后去召的,姗姗来迟,这一切,怎么看也不像是甘相公有什么谋划,反倒像是给甘相公专门设的局一般……”

    “有理,此言有理。”

    “对啊,甘相公一人而来,若真是一场设计,若非殿前司与御前有护卫帮衬,只怕甘相公早已被人刺杀当场。”

    “那这就不是陛下之意了,若是陛下之意,甘相公岂能还有命在?”

    “谁说是陛下之意了?”

    “那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有人趁陛下病重之际,谋了乱事?”

    这话一出,满场禁声,无数的眼神互相在看。许久之后,才有人再开口。

    “当时殿中,甘相公与文相公互相指责对方谋逆,甚至有人动手要去杀甘相公。如此看来……甘相公可不是那谋逆之人,若是他要谋逆,岂会一人入宫,被众人所围?”

    “此语之意,岂不是说文相公谋逆?”

    “我看就是,文相公向来对军阵立功者看不上眼,昔日狄青之事,诸位可还记得?”

    “还有一事诸位细细思虑一下,昔日文相公罢相是为何啊?不就是因为甘相公才导致了文相公罢相吗?”

    “难道文相公是怕甘相公立功之后身居高位权柄在握,怕再次罢相失权?所以……”

    “所以趁着陛下病重,先下手为强?”

    众人一通分析,司马光大手一挥:“莫要猜了。”

    “中丞,真相不过如此,还猜什么猜?”

    “是啊,我等皆是御史言官,皆是清流,难道都要闭着眼睛假装看不见?”

    司马光语重心长:“陛下病危,猜了又能如何?真相又如何?上奏了谁去看?”

    忽然门口传来呼喊:“太子殿下驾到!”

    满场众人,立马全部正冠抚衣,转头作礼。

    太子赵顼快步入内,不等众人开口,便是说道:“不必多礼。”

    再看赵顼,几步走到最头前,左右看了看,开口:“本宫此来,就问一事,垂拱殿中,是何人要杀甘相公?”

    众人沉默片刻,皆去看司马光,司马光也没有立马出言,他是慎重,这种事情,一定要慎重。

    却是赵顼又问:“昔日有人在仁宗陛下面前出言,狄青乃是周世宗麾下之太祖。此语何人所言?是不是文彦博说的?”

    还是无人回答,皆在看司马光。

    赵顼来气了:“你们这些人,一贯以清流自居,一个个标榜自己嫉恶如仇,一个个说自己清正廉明,一个个把自己当做朝廷栋梁。却是真正遇事,连一个敢开口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笑话,这个朝廷,就是个笑话!”

    被太子这么一通骂,这个连皇帝都敢怼的衙门里,满场皆是臊红的脸。

    终于有人开口了:“殿下,老臣当时就在大殿门口往里观瞧,只见文相公与甘相公互相指责,皆言对方是谋逆之贼。”

    赵顼闻言,又问:“那周世宗麾下之太祖的言语,可也是文彦博昔日所言?”

    “正是。”

    “果然,果然。”赵顼说了两个果然,起步就走。

    众人连忙躬身去送,赵顼出得门口,迈步就跑了起来。

    司马光眉头已成了川字,叹息摇头,看向众人,说道:“今日你们答了这一语,便是坐实了一事。”

    “中丞,本就是如此,难道让我们都闭口不言?”

    “中丞,我也并未说什么,我就是说我自己看到的事情,也没有说一句臆测之论,当时,我就看到殿内,文彦博与甘相公二人互相指责对方是逆贼。如此而已,实事求是,未有一句妄言。”

    司马光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谋逆大罪,满门的性命啊。”

    “那也是咎由自取,就算再不喜欢一个人,就算私仇再深,也不该如此行事,否则国将不国。”

    “若是都如此行事,不若就把朝堂变成一个战场,看谁刀更利,那还要我等作甚?还要百官作甚?若是如此,亡国就在今日!此等风气不止住,遗祸无穷。殿前杀大夫,诸位……能开这等先河吗?”

    殿前杀士大夫,太让人忌讳了,这大宋朝皇帝都已经不杀士大夫了,游戏规则已经立下来了,岂能更改?

    一旦破例,这官还是人当的吗?几十年寒窗苦读,几代书香传家,朝堂上命都保不住,那还有什么意义?这岂不是与整个天下作对?这还是受到全天下士族阶级拥护的大宋朝吗?

    司马光看着群情激愤的御史台,问了一语:“诸位要上奏吗?”

    “中丞,下官今夜便是不休不眠,也要上那万言之书,痛陈此事之过也,历朝历代而下,到得我大宋,好不容易有了如此清明之政治,岂能一朝而改?”

    “是啊,难道真要回到以往,动不动就宫变,动不动就内乱?”

    司马光点着头:“诸位既然已经决定了,那我也不多言了,今日就散了去吧。”

    御史台里散了。

    政事堂里却还没有散,富弼与文彦博对坐。

    文彦博还在可惜:“可惜了,如此大好机会,却被几个军汉给搅了,李璋着实无用,瞻前顾后,再也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富弼说道:“只要陛下还在,总还有办法的。”

    “唉……就怕陛下经历此番,撑不住多久了,太子殿下被甘奇那厮蛊惑得不轻,我等怕是难上加难了。”文彦博也开始忧心忡忡了,就怕太子登基,甘奇真的就水涨船高,大权在握。

    富弼答着:“尽人事听天命。”

    富弼语气开始平淡了,这让文彦博有些不舒服,问道:“富相公莫不是想要偃旗息鼓?事已至此,哪里还容得偃旗息鼓?”

    富弼摇头:“我可未如此去想。”

    倒也不知富弼内心真作何想法,但至少不是他话语那般。就算偃旗息鼓了,富弼这几朝贤相也不怕,背锅的就在当面,他怕什么?他又没去见李璋,他又没有与甘奇当殿指责,他虽然与甘奇有过杯葛,但也不至于因为那些小事就闹个晚年过不了,他照样是贤良老相公,老资格在这摆着呢。

    文彦博还道:“那就好,富相公,如今无论如何,咱们也要为陛下把此事办成了,这可是为了江山社稷。”

    富弼看着文彦博此时还激动不已的模样,叹着气。也不知是不是在为文彦博觉得可惜,可惜了这么一个为江山社稷如此卖力的人,却还不知可能死到临头了。

    “富相公,咱们还得入宫,只要陛下稍有好转,咱们就得赶紧再定下计策。甘奇殿内杀人,还是当着陛下的面杀了赵家子弟,这也是大罪,也可拿来作文章。”文彦博是想破脑袋想着办法。

    富弼起身,不置可否,只道:“嗯,那就入宫去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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