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这个地方,要公开骂人,还是要点技巧的。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京华时报这种平台发表意见,晏几道上不了朝堂,想要喷甘奇,选择不多。

    要么就到洛阳学派程颐办的《开封时报》去投稿,但是开封时报已经濒临倒闭了,一来是因为销量实在太低,每期只有三四百份的销量,其中还有一部分是自己人买的。

    二来是因为真的没有钱支撑了,办报纸,是赔钱的。连甘奇都在往里赔钱,何况程颐?甘奇赔得起,是因为实力强,而且皇家内库也有资助。程颐之前主要是富弼等人在后面支持,而今依旧倚靠富弼的财力支持,否则早已倒闭。

    还有另外一个平台可以喷人,那就是樊楼,在樊楼里喷人,那就是扯着嗓子骂,写诗词来传读,把文章来传阅。

    晏几道的选择不多,综合起来,就是到樊楼里开喷,一边喷一边给来去的人发开封时报。

    效果还是挺显著的,毕竟报纸是带字的纸,在这个时代,带字的纸多少还有一点神圣感,不会被人接过手就随意乱扔。

    人们接过报纸,怎么也会看一看,看看上面写了一些什么,看完不论喜欢不喜欢,也会留着带回家。

    不过话也说话来了,能上樊楼娱乐的人,出身都不低微,这回的开封时报,还是让许多人有共鸣的,寄禄官不发俸禄了,对于这些出身较高的人而言,都是有感的,这件事情与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关系。

    但是众人也大多绕着晏几道走,因为晏几道说的话众人有些不敢接。

    “甘奇甘道坚,实乃祸国之贼也,年纪轻轻大权在握,竟然行此乱国之事,这么下去,这大宋朝,还是士大夫的大宋朝吗?他甘奇可把士大夫放在眼里了?他甘奇难道要自绝于天下士族……”

    晏几道大声疾呼,就站在自己的雅间门口,生怕别人听不见。

    他身后自然也还有附和之人:“晏兄说得对,别看甘道坚立功不少,但毕竟年轻,没有施政的经验,陡然高位,便是一通乱来,想我祖父,为国立下多少功勋?到得如今,我便是寄禄个小官,钱都不发了。若是长此以往,天下还有何人会为国家尽忠职守?”

    旁边还有人劝:“几位,小点声吧,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直呼甘相之名,大不敬也!”

    “旁人怕得他甘奇,我晏几道不怕,我晏家何等门第?连秉公之言都不敢了?那我晏几道有何面目去见先父?朝堂朽木为官,甘奇沐猴而冠,你不说,我不说,谁来说?谁来给朝廷直言进谏?年纪轻轻,宰执天下,必有大祸!”

    晏几道可不是壮着胆子豁出去了,他是天生就有这份傲娇。

    “唉……晏兄,甘相也并非你说的这般无能,甘相之才,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他甘奇是有才,允文允武,但他还年少,乃将才,宰执天下需得帅才,就他甘奇还差得远。我父加平章事的时候,五十有二,历经岁月磨练,看惯秋月春风,通晓天下之事。富相公加平章事的时候,也是五十二岁。且不言我大宋,试问天下诸国,哪里有二十多岁的平章事?这不,我大宋出了一个,掌权之后,立马就做出这等祸国之事。当真教天下人耻笑。”

    晏几道说着,他不是故意夸大其词来怼甘奇,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心中所想。

    “唉……晏兄,在下先回了……”

    看到旁人不与他辨,晏几道立马觉得自己说出了正理,越骂越是起劲。

    晏几道身边有七八个附和的,你一言我一语,唱大戏一般。旁边也有人小声附和一两句,却有更多人紧皱眉头,面色不快。

    就事论事说甘奇,倒也不是不可。但是晏几道这般破空大骂,说甘奇朽木为官,说甘奇沐猴而冠,这就太过了。显然大多数人的观感如此,因为甘奇做出来的事,那是真的有目共睹。

    晏几道还在樊楼里骂着,有一个小伙子带着激动的心情就往甘奇家中去露脸了。

    这个小伙子就是最擅钻营的蔡京,这等事情,岂能不第一个到甘先生处去禀报?

    不仅要禀报,还要添油加醋一番,还要义愤填膺一番。

    甘奇听得是摇头晃脑,看着蔡京绘声绘色,反而浅笑起来。

    蔡京拍着胸脯:“先生,这般狂徒,是可忍孰不可忍,学生这就去樊楼与他对峙,看看他晏几道到底有几分本事!”

    甘奇看着蔡京也笑,你特么要对峙不早去?干嘛非到我这里来一趟,然后再去?

    蔡京还说:“先生,只要您一声号令,学生便带上几百个同窗去樊楼,非把那晏几道用唾沫给淹死!”

    甘奇立马对蔡京肃然起敬,难怪,难怪你小子将来能平步青云,掌大宋十七年宰执。是个人才!

    蔡京激动几番,见得甘奇一直微微在笑,有些不懂,问道:“先生,那学生去了?”

    “去吧。”甘奇挥挥手。

    “那学生真的就去了?先生可有什么要交代的?”蔡京又问,他不是不敢去,而是觉得甘奇应该要交代才是。

    甘奇笑着点点头:“那就交代你两句。你去之后,就问他一件事。”

    蔡京点头:“请先生示下!”

    “附耳来。”

    蔡京连忙把头凑了过去,甘奇耳语几句,说道:“去吧,也不用太多人,二三十个即可。”

    “学生一定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蔡京胸口拍得噼啪响,好似得了什么天大的差事,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甘奇又是笑着挥挥手。

    蔡京转身,一跃而起,屁股冒烟而飞。

    正好甘霸走了进来,一脸纳闷,问道:“大哥,这小子火急火燎干什么呢?”

    甘奇笑道:“冲锋陷阵呢!”

    甘霸哈哈大笑:“就这小子身板跟小鸡崽似的,铁甲都穿不动,上阵活不了半刻。不过,这小子倒是个机灵人,冲锋陷阵肯定不行,躲躲藏藏的说不定能活下来。”

    甘奇听得甘霸之语,倒是有些意外,甘霸还真有点识人之明了,看人挺准。

    “你来何事?”甘奇换了个话题。

    “哦,大哥,我听人说有人在樊楼骂你,我准备带兄弟抄家伙,特来问大哥一语。”甘霸说了正事。

    “你就歇着吧,樊楼里都是小鸡崽,经不住你一巴掌,蔡京去了就是。”甘奇答道。

    “大哥,这小子能行吗?”甘霸有些怀疑。

    “他自己去不行,但是我教了他一招,保准行。”

    “那错不了,大哥锦囊妙计给了他,那准是行的。”

    ……

    不得多久,蔡京已然带着四五十号人大摇大摆进了樊楼,甘奇说二三十号就够了,蔡京却多带了一倍。

    才刚一进门,蔡京就是大喊:“晏几道在何处?甘相公门下,兴化蔡元长来也。”

    小厮连连比手:“那把雅间,那边雅间。”

    蔡京龙行虎步而入,左右一瞧,站在门口破口大骂的晏几道已然在视线之中,几步而去。

    “晏几道,兴化蔡元长寻你对峙。”蔡京这一声喊,不为其他,就是要召集众多群众前来吃瓜。

    晏几道立马转头去看,问道:“来人可是甘奇门下?”

    “放肆,大胆!当朝相公,你也敢直呼大名,你这般人,不遵师长,不懂尊卑,不为人子!”蔡京也开骂了,这不在甘奇的锦囊妙计之内。

    晏几道也立马进入状态了,不为人子,骂的是他先父晏殊晏相公,这还能忍?立马问了一句:“你可知我父是谁?你不问问这里的人,我父是何等人物?”

    “你父是谁,我自然知晓,你父乃是晏相公,十四岁以神童入试,得太宗皇帝钦赐进士及第,曾经官拜平章事兼枢密使,封临淄公,诗词文章名扬天下,朝中上下门生遍布,人人敬仰。”蔡京答着。

    “你既然知道我父是何人,你又岂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晏几道已然扬起了头。

    蔡京铺垫了那么多,要开始发难了:“晏几道,我就问你一句,你考上进士了吗?”

    晏几道愣了愣,颇为尴尬,左右看了看,答道:“你说此言何意?”

    “晏几道,我再问你一句,你父晏相公十四岁,神童入试,太宗皇帝钦赐进士及第。你晏几道,考上进士了吗?”蔡京再说,这就是甘奇的锦囊妙计了。

    “你……蔡元长,今日说甘奇,他甘奇倒行逆施,祸国殃民,你来说一说此事,你来辩个道理。”晏几道有些急了,请求对线。

    “晏几道,我家甘相公,嘉佑四年状元及第,天下第一。你晏几道,考上进士了吗?”蔡京又道,甘奇的锦囊妙计,归根结底就一句话:你考上进士了吗?

    “祸国殃民,天下何人不可说?难道没中进士,就不能说话了?”晏几道真急了。

    “我家相公状元及第,你一个进士不第之辈,也敢在此大放厥词?刚好,我蔡元长也还没有进考,倒是与你说话正合适。”这属于蔡京自己发挥。

    “你……进士有何难?那我是不想认真考而已,你问问这樊楼上下,谁人不知我晏几道诗词无双?”晏几道傲娇过了头,也是真急了。

    在大宋朝,与其他时候不一样,并没有那种所谓归隐山林的文人大才,这是一个人人都追求读书做官的时代,魏晋之风早已远去的时代。别人考不上进士,并不很丢人,但是晏殊之子晏几道考不上进士,那就真丢人了。

    “诗词无双?笑话,就论诗词,你也差我家先生十万八千里,还有我家苏师伯,也比你强了百倍。你既然想要议论朝政,那你就不要在樊楼之地大放厥词,不如去朝堂说给官家听。哦?你进士不第?见不到官家?那你还不去考个进士?入了朝堂,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在这里说,官家可听不见!”蔡京一边说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嘲。

    晏几道看了看左右围观之人,一股恼怒直冲头顶,几步上前,开口大喝:“蔡元长,东华门外唱个名,有什么了不起?”

    蔡京看了看左右:“东华门外唱名都不算什么?”

    众人面色皆惊,这尼玛口气也太大了,这里这么多人,求神拜佛都求不上的事。

    却听蔡京又道:“也是,对于你晏大才子而言,那自然不算什么。我们要入仕,那都得十几年寒窗苦读,你不同,你父乃是晏相公,虽然已故去了,但也余荫还在,这不,你就当官了,太常寺太祝。我要是有晏相公这般天下少有的父亲谆谆教导,别说考进士,状元我也考一个回来。唉……”

    “你……你莫要……莫要对我父亲不敬,你……”晏几道面色憋红。

    “我可没有不敬晏相公,我只是替晏相公叹息,晏相公何等人物?生个儿子竟然连进士都考不上,我还问你一句,你晏几道,考上进士了吗?令尊大人可是十四岁就中榜了!”蔡京这是坚决贯彻甘奇的指示,一直要问这句话。

    晏几道是真被问得心虚了,左右看着众人的表情,似乎也能在众人的表情中看到什么,叹息?可惜?瞧不起?鄙夷?

    也许还有羡慕,考不上进士,照样能做官,足够许多人羡慕了。

    “蔡元长,我晏几道与你势不两立,你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羞辱与我,今日之仇,来日必报!”晏几道怒了。

    蔡京也知道晏几道怒了,去也知道晏几道再如何怒也不会动手打人。蔡京又问:“我觉得你也该扪心自问一下,你考上进士了吗?只在父辈余荫讨营生,你对得起晏家门第吗?”

    “小人,走狗,不足为伍。”晏几道要走,这么多目光之下,不走还能怎么样?不过面子还是要的,临走之前,还得说句话:“你且等着,待我稍一准备,东华门外唱个名,必教你蔡元长后悔今日!”

    然后,晏几道转身就走。

    蔡京哈哈大笑:“晏几道,圣人言,君子博学而日三省乎己,你也该每日三问,问自己,考上进士了吗?”

    晏几道再也不回头,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蔡京笑着左右招手:“走,回去。”

    蔡京有些急,得赶紧回去复命,还得绘声绘色讲一番。

    蔡京在甘奇面前表演着,还被甘奇留下来吃了饭,心满意足回家去睡觉。

    今夜回家睡觉的还有晏几道,他却是久久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又陡然惊醒,起身四顾,摸摸脑门,按一按太阳穴,耳边隐隐还听得蔡京的呼喊:“晏几道,你考上进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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