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早已变成甘奇一项极其习惯的工作了,大早上起床洗漱穿戴,抱着笏板走到左掖门外站好等候。

    只是而今再也没有人能站在甘奇前头了,无所事事的甘奇会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看着自己身后几十上百号人,接着微微眯着眼,口中还有哈欠连天。

    显然甘奇精神状态不太好,昨夜倒不是去做了什么“坏事”,而是与一众人商量了许久,也是为了今日大朝会作准备。

    待得内侍与侍卫把左掖门打开,甘奇用手拍着自己的哈欠,抬步往里走。

    这座皇城,日起日落,一百多年,依旧耸立,皇帝换了几任,这几任皇帝倒还并没有出现什么真正不学无术的昏君,一任比一任勤勉,赵顼自然也不用说。

    垂拱殿里有些阴凉,甘奇直上最头前,带领众多官员与皇帝见礼。

    接下来皇帝就要听奏了,这个有点事,那个有点事,议论来议论去。

    待得旁人都说得差不多了,王安石上前请奏:“启奏陛下,臣今日想提一革新之策。”

    “道来!”皇帝如今在朝堂上早已驾轻就熟。

    “臣请开海,鼓励百姓下海营生,开疆拓土,开荒种粮!”王安石如此说,显然是甘奇昨夜安排的。

    之所以这么安排,也是预料到满朝文武必然一片哗然,果不其然,朝堂上下一片嗡嗡作响。

    甘奇为什么不自己提出来呢?因为他知道要打擂台,要打擂台的事情,甘奇就不能亲自下场去争,免得直接成为许多人的对立面。

    甘奇要做的就是那个深思熟虑、多方考虑之后的裁判,如此甘奇就不会变成某一部分人的对立面了,而王安石才是这些人的对立面。

    甘奇闻言,也假装有些惊讶地看着王安石。

    司马光立马出来了:“此事不可,王相岂能轻易出得这般策略?你可知此策一出,影响会有多大吗?”

    皇帝赵顼其实知道今日会议论这个话题,因为甘奇与他提前说过,所以他抬手:“王相且说个道理出来听听,为何要出得这么策略?”

    王安石点头:“陛下,诸位,而今朝廷户部在籍者,已然有万万不止,朝廷历年来勤修水利,不断鼓励民间开渠开荒,却是这粮食产量依旧赶不上人口增长之速度,这也直接导致了朝廷在应对灾祸之时越来越艰难。这人口还得继续增长,但是这田亩出产增长越来越少,虽然甘相公开了河套,却也是杯水车薪。要想未来不发生社稷动荡之事,开海是最佳之策,海外肥沃之土极多,随便占一地,便可养千万之民,开海之策,百利而无一害也!”

    王安石说的东西不新鲜,十多年前甘奇就在太学里说过了这个道理,也有甘奇的弟子为甘奇著书立说,里面也有这个道理,传扬甚广。

    司马光与王安石必然是要夘上的,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立马反唇答道:“一旦开海,户籍制度必然崩坏,土地失了百姓,官府拿不住盗匪,沿海治安必受滋扰,后果不堪设想。”

    “司马相公,而今朝廷推广摊丁入亩之策,户籍制度已然就不那么重要了,只要税收不减,何必如此管制百姓?至于盗匪,难道不开海就没有盗匪了吗?应对盗匪,唯有打击弹压就是。岂能因噎废食?”

    王安石这些话语早就准备好了,或者说是甘奇早就准备好了,许多事情都是一环套一环,税收一改,再也没有了人头税,也就不必再用户籍制度来把百姓圈禁在家乡收税了,接着开海,良民们出海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必担心自己因为交不了税而成为黑户。

    监察御史程颢出来开口:“王相公,你此举,定会造成民间人心不定,若是百姓不在田地之间,那天下必生大乱。”

    程颢,就是程颐的哥哥,程朱理学的二程之一,程颢与苏轼是同届进士,而今被司马光调入了御史台,历史上也是这么回事。这事情甘奇倒是没有阻止,一来是为了表达自己信任司马光,也自然信任司马光用的人。二来也显得甘相公大度,毕竟甘相公与程颐可是有仇怨的,却还能重用他的哥哥,这是何等的心胸?

    程颐出言了,同为监察御史的李定却道:“臣以为此事并非不可,养万万之民,为将来计,开疆拓土必是要做的,而今我大宋,往北乃是草原,不适合耕种,往西乃是戈壁大漠,也不适合耕种,往南能耕种之地早已都开拓了,再想有可耕种之地,不出海,怕是寻不到了。天朝上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海外有肥沃之土,岂能不用?”

    李定这个御史,是甘奇安排的,此时李定说出这么一番话,司马光回头看了一眼李定,内部出了叛徒啊!其实历史上的李定是一个保守派,而今受得甘奇十多年教导,已然不那么保守了。

    王安石立马接道:“嗯,李御史所言有理,我天朝上国,已然再也寻不出多余的耕种之地了,人口越发增长,以何养之?若是不能养,才是天下大乱之根本所在。”

    司马光想得一想,有些犹豫,主要是王安石这么一番理论很有道理,道理是有道理,就是这个道德观念不对劲,他再道:“让百姓背井离乡出海,海上风浪危机重重,此非仁政也!”

    王安石又道:“并非逼迫百姓出海谋生,而是让百姓自己选择,这有何不仁?难道让百姓在家中饥饿难耐便是仁政?”

    “王相,一旦开海,律法威严尽丧,再也没有人会惧怕律法,一旦作奸犯科,皆往海路而逃,必生大乱也!”司马光这话显然也是有道理的,如此时代,不开海的明朝都会有倭寇之乱,那倭寇之中汉人无数。开海的话,那岂不是更加乱作一团?

    “朝廷建水师,把沿海附近岛屿土地皆管控,盗匪之流何以藏身啊?”王安石这么一说,见得司马光还要说话,立马又接道:“甚至还可以主动把作奸犯科之辈流放远海,即可开疆拓土,又可以儆效尤,岂不是好事?”

    这计策,显然是甘奇想出来的,本身宋朝就会把罪犯流放到近海岛屿,比如沙门岛(烟台附近),再加上这事情也有借鉴,比如后世澳大利亚就是英国流放罪犯的地方,大宋也可以这么做,当然,澳大利亚就不会再叫澳大利亚了,得起个大宋朝的名字。

    大航海前期,就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劫掠,第二件事就是开大农场大庄园,第三件事就是淘金寻宝之类。

    甘奇开海禁,前期也是这三件事,最重要的就是开大农场庄园。让大宋百姓拼命的生孩子,生多少都养得活。

    生孩子其实就一个目的,还是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拼命地生,到处去住,住遍全世界所有肥沃之地。

    司马光自然还有话要说,但是此时皇帝开口了:“甘相对此事有何见解?”

    甘相公要出马了,但是说话之前,还得装作一副想了又想的深思熟虑模样,脸上的表情要格外复杂,为难、犹豫、沉思、皱眉、无可奈何之下做出一个判断……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甘相公,显然甘相公早已就是他们心中的裁判了。

    裁判开口:“唉……开海之事,必然乱象丛生,要谨慎。”

    司马光面色一喜。

    却听甘奇又道:“但是……以长久计,这丁口压力越来越大,王相所言并非毫无道理,我经年征战,不外乎也是为了开疆拓土,百万人口迁河套开荒,无外乎也是为了种粮。而今唯有东北辽人之地未靖,这战事还是要起的,因为东北之地也是肥沃之土,可成粮仓。说一千道一万,社稷是什么?江山是什么?不外乎种地产粮也,为百姓世代之温饱。”

    司马光立马大急,说道:“相公,王介甫说海外有肥沃之土,岂能当真?万一要是海外没有肥沃之土便如此随意开海,该当如何啊?”

    甘奇笑道:“此事不难,且派人出海探一探就是,我在泉州倒也听人说过海外肥沃之土甚多,但是那里的土人却都不知开垦之道,刀耕火种极为原始,当真是暴殄天物。不过这听人说的也不作准,亲自派人去寻一寻便是万无一失。这般吧,派个陛下亲近之人,领船队出海走走,既是探路,也能宣扬国威,还可寻一寻这海外到底有没有肥沃之地。如此一举几得,若是海外皆是蛮荒之土,那这海便不开也罢,诸位以为如何?”

    甘奇这真是一举几得,李宪出海的事情,名正言顺了,不然这般耗费钱粮的事情,又得在朝堂争论不休。

    至于海外有没有肥沃之土,甘奇心中岂能没有点数?这地球就这么回事,只要稍稍往南,越是日照充足之地,越是适合耕种,而且降雨又多,水系又发达,随便找棵树摇一摇都能掉下来野果子,不用来种地岂不是浪费?

    劫掠抢夺之事,其实也不符合这些保守派的道德理念。出海殖民,甚至奴役他人,这些事情都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用来忽悠司马光这一类人。倒也不是说儒家这方面的道德不好,而是文明太超前了,在这个时代,相比与其他人类文明,这道德理念超前了七八百年。

    必须得回到肉弱强食,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司马光闻言也就说不出什么来了,反而还觉得甘奇很公正,不偏不倚,开口:“那便派人出去看一看,想我大宋,地大物博,物宝天华,天朝上国之所也,得天独厚之国,何处还能比得上我大宋之地?”

    得天独厚,就是上天唯一的宠爱厚待。这不能怪司马光没有见识,而是只能说古代中国人对于自己文明的自信。

    这么一番操作,明年只待李宪一回来,开海的事情就板上钉钉了。这叫徐徐图之,温水煮青蛙。

    甘奇还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摆摆手:“那这事就议到这里了,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刚好在泉州有些船只,便请陛下派个人就是了。”

    皇帝赵顼倒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抬手一招:“李宪,此事就交给你了。”

    李宪上前大礼:“奴婢必然为陛下办成此差事。”

    皇帝已然起身:“无事就退朝了。”

    没什么事了,皇帝也就不多等。

    甘奇抱着笏板转头而出,司马光走到甘奇近前,像是有话要说:“相公……”

    甘奇摆摆手打断了司马光的话语,说道:“你且往中书去,拟一篇讨辽檄文,东北之处沃野千里,必要夺得,可养千万之民也,这比开海来得方便。”

    司马光见得甘奇知道他要说什么,立马答道:“下官这就去拟诏,夺辽之地,开拓田亩,此乃上策也,相公高明!下官必然把这讨辽檄文写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痛陈辽人与我大宋百年积怨,不讨不足以平天下人心。”

    司马光如今对打仗的事情一点排斥都没有,主要是甘奇打仗太让人放心了,甘奇打胜仗,那就好似举手之劳。

    是得打仗了,只待开春天气转暖,必须要把辽人彻底捏死,把这个巨大国家自古以来的基本版图彻底定下来,从西伯利亚到南海,从东海之滨到西域万里。

    灭辽就是为了西伯利亚,不过灭完辽,西伯利亚面前还挡着一个女真,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还得给女真安一个名头,华夏的名头,想来想去,还是殷商后代吧,东胡自古以来就是殷商遗民,用来忽悠女真人,也用来忽悠宋人。这种办法是高明的,压迫与反抗总是在一起的,要想女真人不反抗,宋人就不能像辽人那么欺负女真人,要想宋人不欺负女真人,就得给宋人一个能接受女真人的理由,殷商遗民就是这个理由。

    若是女真人不愿意接受,那就得先征伐一番了。

    这块巨大版图内部的和平与团结,就得这么弄。

    又要打仗了,甘奇还是准备亲自去,亲自结束版图之内的最后一场大战,有始有终,史书之上,当是甘奇亲自统一天下,百姓口中,也当是甘奇带领大宋一步一步扫荡寰宇。

    甘奇这辈子都在沽名钓誉,他心中已然起了更大的心思,但是这份心思,不能对人言,却又要做好一切的准备,不能造成社会动荡。

    要想不造成社会动荡,就得不断沽名钓誉,不断不断沽名钓誉,还得选定一个谁也说不出什么话语的时机。

    是的,甘奇想当裁判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裁判。

    当裁判,只为了他心中的那些大战略更好的实施,不必像今天这样什么事情都要搞得这么繁琐。

    万事一言而决,真正的一言而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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