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里铸造工件的流程是这样的:先用木头做出一个工件的模型,然后用砂子、粘结剂和水调成的砂型原料裹住木模。等砂型原料凝固后,把木模拆下来,就形成了一个砂型空腔。随后,把1300度的铁水注入砂型空腔,冷却之后就形成了铸铁工件。

    专门制作木头模型的工种,称为木模工,与农村的木匠相比,木模工的技术水平更为过硬,因为木模的精度要求远远高于普通的家具。在工厂里,工人们家里要做家具往往就是请厂里的木模工帮忙的,当然,虽然大家都是同事,做家具的费用也是要照付的。

    胡杨就是汉华机械厂的一个木模工,40来岁的年龄,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起来有点文气,与他的身份很不相符。林振华从前也认识胡杨,他不清楚胡杨是什么时候到汉华机械厂来工作的,印象中,自从林振华懂事的时候起,厂子里就已经有胡杨这个人了。

    胡杨的妻子叫秦瑛,也在汉华机械厂,担任容器车间的统计员。在林振华的脑子里,胡杨一家给人的印象十分模糊,似乎他们从来没有参与过厂子里的任何纠纷,也没有受过什么表彰或者处罚,总之,是那种极其默默无闻的一家人。

    胡杨一家只有一件事是能够引起他人注意的,那就是他们的孩子没有随胡杨的姓,而是随秦瑛的姓,分别叫作秦波和秦涛。在汉华机械厂,子女随母姓的事情当然也是有的,但一般来说,是有多个孩子,其中一个或者几个随母姓,不会像胡杨家里这样,所有的孩子都随了母姓。有人猜测说,可能胡杨是秦家的入赘女婿,所以生下来的孩子要随岳丈家的姓。这些好事者还刻意地想去打听秦瑛家是什么样的一个家庭,结果大失所望,无论是胡杨还是秦瑛,都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根本就找不到他们的家庭背景信息。

    秦波和秦涛年龄都不大,与林振华差出六七岁,所以林振华与他们并无交情。不过,他也曾听人说起过,这姐弟二人在厂子弟小学读书的成绩异常地好,如果汉华机械厂未来有什么子弟能够考上重点大学,那么这姐弟二人应当是最有希望的人选。大家都说,胡杨两口子窝窝囊囊的,想不到两个孩子如此出息,也算是替父母出了头了。

    现在,林振华和赵勇群,就正站在胡杨的面前,央求他帮忙做几个木模。

    “胡师傅,你看有没有时间,帮我这么一个忙。”林振华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盒未启封的红双喜香烟搁在胡杨的工具箱里。

    胡杨瞥了那香烟一眼,也没拒绝,只是接过林振华递过来的图纸,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还在想着什么。林振华要求人办事,自然也不敢催促,只是站在一旁等着。

    胡杨看了好一会,伸出手来,对林振华说道:“你其他的图纸呢,我再看看。”

    “没了,就这几个件。”赵勇群抢着说道,林振华刚才让他帮忙铸的,就是这几个件,所以他并不知道还有其他的图纸。

    林振华却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把另外几张图纸掏了出来,这是他打算下班后到金工车间加工的几个零件,由于是不需要铸造的,所以他没有拿给赵勇群看。现在胡杨提出要看他其他的图纸,他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但也没有隐藏的意思,毕竟求人办事,遮遮掩掩是不行的。

    胡杨接过图纸,又看了看,摇了摇头,指着图纸上的一处地方对林振华说道:“小林,你这张图纸上的设计有点问题,万能铣床的X轴输出功率不够,这一组齿轮不一定能够带得动万能分度头,最好改一下齿轮的组合关系。”

    林振华把嘴张得老大,好半天才回过味来:“胡师傅,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不就是在万能铣床上加装一套齿轮,改装成简易的滚齿机吗?这种作法,二十年前就已经有人提出过了。”胡杨轻描淡写地说道。

    “咱们厂有人这样做过?”林振华觉得满心沮丧,本来想显摆一下自己的本事,博美人一笑,想不到是拣别人的剩饭了。

    胡杨摇摇头:“咱们厂倒是没有人这样做过,我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有人介绍。”

    “可是,你居然能想到输出功率的问题,我反而是忽略了。”林振华很是不服气,他忘了自己只是一个18岁的青工,而且还是普工。胡杨虽然是个木匠,好歹也算是技工了,再说,岁数在那放着,吃过的盐……咳,比自己吃过的盐要多得多。

    “什么,你忽略了?”胡杨把这个“你”字咬得很重,他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林振华,“小林,你是说,这张图纸是你设计的?”

    林振华点点头:“是我。”

    “你师傅是谁?”

    “我……我师傅算是钟如林师傅吧。”

    “钟师傅?他不是搬运工吗?”

    “对呀,我现在就在金工车间的搬运班。”

    “你是个搬运工,怎么想到改装铣床了?而且,你怎么能够想到这样做的?不对,你肯定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吧?”胡杨大惑不解地扔出了一串问题。

    林振华也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确有些逆天,一个18岁的退伍兵,一个光荣的搬运工,居然设计出一套简易滚齿机来,搁谁来看,也是不信的。

    “胡师傅,其实吧,这个真不是我自己的创意,我是在部队里学的,我们部队的修械所就有一个这样的装置,我当时看到过,所以……”

    胡杨哦了一声,道:“我说嘛,你如果没有看过,应该也不会想到这样做的。不过,你的机械制图掌握得不错,非常规范,像是科班出身的。莫非你们在部队里还要学这个?”

    林振华只好把过去用来骗何海峰的那套说辞又找了出来:“这个嘛,其实是一个华青大学的教授教我的。他是一个右派,下放到农村去,就住在我们部队附近。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认识了他,我这些技术,都是他教我的。”

    “华青大学的教授?他叫什么名字?”胡杨问道。

    “叫夏汉民。”

    “夏汉民?没听说过啊。”胡杨自言自语道。

    林振华眼睛里直冒金星:“胡师傅,你不会说华青大学所有的教授你都认识吧?”

    胡杨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言,连忙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比较喜欢看书,所以,如果是华青大学比较著名的教授,我肯定应当有些印象的。”

    林振华道:“这个夏教授,也可能用的是化名,他是右派嘛,也许就隐姓埋名了。可惜,他已经故去了,我也没法再问他了。”最后一句话他是必须说出来的,否则万一未来有人要求他去找找这位华青大学的教授,他可找不出来。

    胡杨道:“你说的也有可能,那么,你说的这位教授,长什么样子呢?”

    林振华想了想自己在后世见过的教授的模样,随口编了几句,胡杨倒当真了,他琢磨了片刻,缓缓说道:“小林,听你描述的这个样子,倒有些像是机械系的姚鹤良教授,难道他也故去了?”

    姚鹤良!林振华几乎要跳起来了,经胡杨这样一提,他还真想起来,自己在描述的时候,不自觉地是按着自己的研究生导师姚鹤良教授的形象说的。在那个十年浩劫的年代里,姚教授的确曾经下放过,当然,他并没有在下放时故去。林振华万万没有想到,在汉华机械厂的木模班里,居然有人能够从他描述的几句话中就想到了姚鹤良。

    “胡师傅,我问你一个问题,骑白马的,除了王子之外,还可能是谁?”林振华问道。

    胡杨一愣,想了想,答道:“唐僧也骑白马吧?”

    “啊!”林振华不知是喜是忧,“那么再问你一个问题,有翅膀的除了天使之外,还可能是什么人?”

    “鸟人?”

    林振华雷倒:“我晕,老胡,你的QQ号是多少,平时用百度还是谷歌,你穿过来那年是哪年?”

    胡杨莫名其妙:“小林,你说什么呢?什么QQ?什么摆渡?还有,你说什么穿?”

    林振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问道:“老胡,你真的不是穿越过来的?”

    “你说的穿越是什么意思?”胡杨完全不懂。

    林振华这才放心:“没事了,胡师傅,我刚才想岔了。对了,你怎么会对华青大学这么熟悉?你说的这个姚……什么教授,很出名吗?”

    胡杨道:“哦,我也是瞎猜的,姚教授算是一个比较知名的机械专家,我曾经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的,当然,那是10几年前的事情了。”

    “胡师傅,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了解这么多事情?”林振华刨根问底,今天胡杨的表现,足以让他大吃一惊了。

    胡杨微微一笑:“我就是一个普通工人而已,要说,也就是比别人更喜欢看点书。这些都不足一提的。小林,你设计的这个滚齿机非常不错,稍微修改一下就可以了,你要的这几个件,我马上给你做木模。”

    告别胡杨,林振华和赵勇群往外走的时候,林振华小声地问赵勇群:“勇群,胡师傅到底是什么来头?我看他那样子,好像是有点背景。”

    赵勇群道:“背景什么的,我倒不知道,不过,胡师傅喜欢看书,那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们好多技术问题,厂里的工程师解决不了的,有时候都要请教他呢。其实,厂办一直想调他去技术科当技术员,他坚决不去,就愿意当木模工。”

    “原来如此。”林振华微微点头道。的确,在工人里就有这样的一种人,天资聪颖,而且酷爱钻研,虽然学历不高,技术水平却非同一般。林振华还记得,过去在华青大学读书的时候,食堂里有一个卖馒头的勤杂工,利用业务时间苦学英语,竟然考过了英语四级,口语发音比一般学生都强,在学校中一时传为美谈。胡杨此人,大概就是这种自学成才的典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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