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虚之呆住了,隐隐有所察觉的宫惟也不由屏住呼吸,周遭一下陷入了安静。

    良久才见长孙澄风愕然道:“你说什么,徐宗主?”

    “魂身替死。”徐霜策俯视着他,再一次缓缓重复了这四个字。

    “十七年前极北冰川,你提前在我守着的那条路上放出了兵人替身,同时将自己的天地人三魂附于其上,因此足够以假乱真。当替身的项上人头掉落深涧之后,我以为你已经死透了,但实际上你只是三魂受到重创,随后脱离替身回归本尊,如此便完成了一次金蝉脱壳。”

    “等我离开极北冰原后,你不知用什么办法也跟着逃离了那片死亡之境。其后长孙澄风看到你流放前写下的手稿,也许是想掩盖世家嫡亲钻研鬼修邪法的丑闻,也许是怕灭世兵人与钜宗一系扯上关系,总之他决定独自一人秘密前来,结果在这里遇到了等待已久的你。”

    徐霜策眯起眼睛打量钜宗,声音轻而若有所思:“当时你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境界浅薄,身受重伤,逃出极北已属万幸。你是怎么杀死当世钜宗的?”

    “……”

    “你是如何将其取而代之,十七年来天衣无缝的,度开洵?”

    周围静得可怕,“长孙澄风”一动不动回视徐霜策,连瞳孔都好似被阴影冻住了。

    良久,一丝笑容慢慢从那张斯文俊朗的面皮下浮现出来,仿佛坚固的外壳终于裂开了条缝,露出了内里桀骜阴邪的真容。

    “我早该知道你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徐宗主。”他就这么笑着说,“想知道吗?那就来做个交易吧。”

    巨大的寒意顿时从脊椎攀上头顶,柳虚之下意识退后了半步,颤声道:“你竟然……你还真是……度开洵!”

    真正的钜宗竟早已丧命,顶替者不仅瞒天过海还持续作恶,十七年来竟无人发觉丝毫异常,这是怎样荒唐而又令人发指的重罪?

    此等丧心病狂之徒,整个仙盟史上都前所未闻!

    徐霜策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仍然一手从身前环着宫惟的肩,把他严密地按在怀里:“什么交易?”

    刚才“长孙澄风”脸上逼真的诚恳和愧疚都变戏法一般消失了,度开洵掌中紧握不器剑,笑着站了起来。他明明正处于绝对的下风,但不知为何竟完全不显颓势,反而有种气势凌人的镇静:

    “这深渊下的机关巨人已然半毁,但它的颅脑中枢里埋藏着一件东西,我要你把它取出来给我。然后你想办法封住乐圣大人和这小弟子的口,让他们不要回了仙盟就到处乱说。最后你送我离开天门关,因为黑虹贯日的天象就要来了,外面很快会被致命的寒潮淹没。”

    “等离开天门关之后,我会自行离去,仙盟那边由你来解决。”度开洵放缓语速,一字字清晰地道:“从此你们永远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我了。”

    这三个要求堪称匪夷所思,更别提是从仙盟史上第一罪大恶极之徒嘴里说出来。果然徐霜策反问:“你打算用什么来交换呢?”

    度开洵语气竟然还很温和有礼:“如徐宗主所见,我如今已身无长物了。”

    柳虚之实在忍不住:“那我等为何还要与你交易?!”

    度开洵眼底似有种耐人寻味的神情,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吗,徐宗主?”

    “……”

    “翻越那座冰川的流放之路只有一条,我是如何预先得知你正守在前方准备杀人,从而提前用秘术放出傀儡替死的?深渊地心中埋藏着灭世巨人,我又怎么知道长孙澄风会独自前来,甚至准确断定他出现的时间、地点,能从而偷袭成功,将之一击毙命?”

    度开洵已经从徐霜策的眼神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

    “是的,你已经发现了,我总能对未来将发生的某些事情未卜先知。”他话锋一转,声音更加缓慢清晰了:“徐宗主,还记得当日在金船上你问应盟主的那两个问题么?”

    金船上?什么问题?

    柳虚之满心讶异,连宫惟都抬起头,却只看见徐霜策仿佛凝固一般的面孔。

    ——当日金船甲板边缘,世间万物尽在脚下,山川河流历历在目,但徐宗主却仿佛坠入了一场浩大、迷离而不真实的梦,所有人都听到他喃喃地问:

    “宫徵羽死后,我们是不是都陷进了同一个幻境里?”

    “会不会我只是做了个梦,天下万物都不过是梦境化物?”

    “你会同我做这笔交易的。”度开洵盯着徐霜策,道:“因为你真的很想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徐兄,”半晌死寂中才响起柳虚之不稳的声音:“此人利用镜术潜入我宴春台,差点杀死我好几名无辜弟子,你可不能因为这点花言巧语就放他走啊。”

    徐霜策毫无反应。

    柳虚之不由急了:“度开洵杀死亲兄,冒名顶替十七年,罪大恶极令人发指,绝不能将其放虎归山!只要回了岱山仙盟他就必定会被处以极刑,私放死囚是大罪!徐宗主你可万万不能糊涂……”

    “这笔交易不如换个条件。”徐霜策突然道。

    度开洵道:“哦,什么条件?”

    “你把那个秘密告知于我,然后束手就擒,押回岱山仙盟公审。”

    徐霜策顿了顿,道:“作为交换,我可以让白霰在你面前死得比较痛快,如何?”

    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从他最后几个字里听出毫不掩饰的杀意,宫惟面色略微一动,柳虚之霎时怔住了。

    度开洵的脸色也慢慢变了——从刚才起他就一直沉稳得出奇,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甚至一度稳占上风。但从这一刻开始,他身上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渐渐消失了,十七年前那个偏执、病态的少年再次从钜宗沉稳的面具后隐隐浮出了影子:“没有人能动白霰。”

    徐霜策却道:“死得干净痛快总比死得漫长痛苦要好。”

    度开洵立刻紧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知道什么?”

    “十七年前,刑惩院。”徐霜策语气多少有点半嘲不嘲的意思:“你用血写下了撕心之诅,却一直不知它早已当场应验,是么?如今我让他死得痛快,你应该谢谢我。”

    度开洵脸色顿时完全变了,轰然剑气拔地而起,不器剑已至面门,随之而来的是他一字字厉喝:“我说了没有人能动白霰——”

    他出手快得连柳虚之都没反应过来,剑光所至巨岩撕裂,这根本就不是“长孙澄风”平时的实力,简直比真钜宗高了数筹不止!

    柳虚之失声:“徐兄小心!”

    眨眼间宫惟已被推到半丈之外,徐霜策一步挡在他身前,青藜剑从乐圣腰间飞出“啪”一声握在他掌中,转瞬已与不器剑过了上百招。地面震颤龟裂伸向四面八方,断崖巨石如暴雨向深渊坠落,猝然“当!”一声亮响震耳欲聋,两剑交抵发出刺耳的锐响。

    四目相对不过咫尺,度开洵眼底寒光四溢,从牙关中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穆夺朱说白霰体内兵人丝并无短缺,是因为他不知道白霰心脏里还藏着一根,十七年来续命用的。”徐霜策仅用一手持剑,嘲道:“抽出那根兵人丝他就会死。”

    宫惟并不知道金船上穆夺朱查探白霰体内兵人丝数量这一节,直到这时才听说,登时轻轻地“啊”了一声,想明了前因后果。

    撕心之诅。

    十七年前那个深夜,被满心嫉恨所扭曲的少年用鲜血发下毒誓,让这世上不再属于他的东西碎成千万片——而这世上真正只属于他一人所有、如今却又不再属于他了的东西只有一样,便是白霰仅剩的血肉之心。

    这颗心脏本应随着恶咒的灵验而四分五裂,但白霰却一直好端端活到现在,原因就是长孙澄风抢在他心脏完全撕裂之前,又往里加进了一根救命的兵人丝。

    这根隐秘到极点的丝线一直勉强维系着白霰碎裂的心脏,直到十七年后,度开洵想要操纵法华仙尊的尸身,便从白霰灵脉中抽走了一根兵人丝,偷偷夹带进了定仙陵;事败后度开洵上金船被各位大宗师公审,穆夺朱奉命查探白霰体内兵人丝数量是否有缺,一旦发现缺少,当日势必无法收场。

    因此情急之下,白霰心脏内那根不为人知的兵人丝便被抽了出来,放在他的灵脉中,用来填补之前被度开洵取走的那一根。

    数量完整,并无短缺,当日足以在穆夺朱面前瞒天过海。

    唯一无法掩饰的是,血肉之心不是机关兵械,一旦碎裂便无法修复。

    从那天起,作为掩盖定仙陵幕后黑手的牺牲品,白霰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

    轰一声山崖震动的巨响,度开洵暴怒之际灵力剧涨,两剑相震的灵流顺山壁一路冲上头顶,大块碎石如冰雹般坠下!

    柳虚之袍袖一振,当空打出一张光华氤氲的屏障,顿时头顶无数山岩砸在屏障上碎成了齑粉。

    “能毫无破绽顶替十七年,应该不是简单的障眼法,而是用鬼修秘术直接把长孙澄风夺舍了,所以凝聚不出属于度开洵的兵人丝,只能从白霰体内抽取自己十七年前炼制的兵人丝放进定仙陵。”宫惟亦站在法阵之下,在周遭地面剧烈震动中轻轻叹了口气:“想必当时就已经做好准备,万一事败便可嫁祸给那个死去的‘弟弟’了。”

    柳虚之数十年来所见之恶以今日为最,内心非常震怒:“人心狠毒,竟能至此!”

    宫惟眼神微微闪动:“怕还不止。”

    柳虚之大惊:“怎么?”

    “……”

    某种异样横在宫惟心头,但又无迹可循。

    度开洵真是那个拿着白太守的鬼修吗?

    他杀兄夺舍不假,但即便再手眼通天,真能策划出临江都二十八起惨案、定仙陵惊尸之变、再跑去蓬莱殿操纵乐圣杀死数名弟子?

    宫惟摇了摇头,轻声道:“这背后应该还有隐情。”

    ·

    这时山岩崩裂终于暂缓,只见度开洵被青藜一剑横扫击飞,整个人活生生砸进了山壁。徐霜策闪电般横剑至前,但度开洵反应竟然更快,刹那间铿锵数声剑锋撞击,在徐霜策胸前划出了一泼血花!

    “徐宗主此番不如寻常啊,”度开洵带着满身尘土一脚踏出山壁,眯眼轻声道。

    宫惟下意识看向徐霜策右臂——他并不是不如寻常,而是右臂被洞穿的筋骨灵脉尚未愈合,在这种灵气趋近于无的险恶之地简直是致命的破绽。

    徐霜策呼了口气,稳稳地道:“你这些年韬光养晦才是真的不容易。”

    “为了蒙好长孙澄风这张皮,受点委屈也没有办法。”度开洵握紧不器剑,灵力汇聚的黑色火焰顿时沿剑身暴蹿而起:“不好意思,徐宗主,我真的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了。”

    所有人境界都被压制到不剩一成了,而他竟然还有这样的灵力,平时到底掩盖实力到了什么程度?

    柳虚之眼角一跳,反手把宫惟往保护罩下一推,抢步上前单手一按,庞大的镈钟从身侧升起,撞响震人元神发聩!

    所有动作都发生在同一瞬间——钟声响起的刹那,不器剑已挟巨大气劲斩向徐霜策,同时度开洵森寒一眼瞥向柳虚之,左手掷出如箭符箓。金光落地霎时化作巨型兵人,脚步落下地动山摇,轰隆一声死死抱住了重逾千钧的大镈钟。

    锵!

    不器剑狠狠撞上青藜,纯黑灵火几乎扑到了徐霜策脸上!

    度开洵咬牙道:“把下面那兵人颅脑里的东西取给我,我发誓从此再不出现在你眼前。否则……”

    徐霜策尾音中带着冰冷的嘲弄:“你若死了也不会再污我的眼了。”

    话音未落,他完好无损的那只左手握住剑柄,爆发性的恢弘气劲登时一路烧至青藜剑身——

    度开洵心猛一沉。

    但连操纵兵人回防都来不及,汹涌气劲山崩岳催,裹着轰塌的山岩把他撞飞了出去!

    轰隆巨响震耳欲聋,大地震颤不住摇动,潮涌般的积雪从头顶坠落深渊。度开洵冲势砸穿数道山壁,喉中猛呛出一道滚烫的血箭——但他悍到了极点,咬牙将不器剑往地上一刺便要强行起身,这时腹部却蓦然被冰凉贯穿。

    烟尘缓缓散去,只见徐霜策居高临下地出现在他眼前,青藜剑已把他钉在了地上。

    度开洵全身紧绷数息,终于还是没忍住,哇地喷出了一大口热血!

    远处金符化出的机关巨人再也无力支撑,颓然放开大镈钟,在黑雾中消弭于无形。

    柳虚之长出一口气站住了脚步。

    ·

    宫惟站在灵光氤氲的保护罩下,直到此时绷紧的肩并才略微放松了,目光穿过滚滚尘烟,正巧撞上了远处徐霜策投来的视线。

    “……”

    徐霜策在宫惟全身上下扫了一圈,似是确定了他连块皮都没有擦破,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缓缓道:“度开洵。”

    以度开洵的境界,根本不会被青藜这个品级的仙剑贯穿腹部死死钉在地上,但此刻徐霜策的灵力还在青藜剑身上熊熊燃烧,令他五脏六腑都无时不刻感受到被活生生烤熟的痛苦,根本挣扎不了,勉强勾了勾嘴角:“徐宗主。”

    “十七年前如果你没有做出那些事,如今钜宗名号说不定真是你的。”徐霜策手劲强而稳定,与之相对的是他声音却轻而残忍:“可惜了,到地下再去向钜宗忏悔吧。”

    他一发力把青藜剑拔了出来,登时带出一泼迸溅的鲜血,直直刺向度开洵的眉心——

    柳虚之赶紧要去挡住宫惟的眼睛,随即当啷一声金属裂响,预想中脑浆迸溅的惨景却没有出现。

    千钧一发之际度开洵挡住了青藜剑锋,护臂碎成齑粉,寒光闪烁的剑尖离他眉心不过半寸之距。

    “我不能死,”他喘着粗气嘶哑道。

    少顷他勉强止住充满血锈味的喘息,从地上抬头看着徐霜策,嘲讽地笑了笑:“徐宗主,你这不说人话的架势真是跟十七年前杀我时一样没变。既然已经打败我了,想问什么就问,何必继续装腔作势?”

    徐霜策久久地俯视着他,唇角终于浮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抽回剑身顺手一甩,血迹顿时哗啦洒了一地。

    他终于问:“十七年前刑惩院那个深夜,你看到了什么?”

    “……”

    即便隔了这么多年,度开洵的脸色还是止不住难看起来,当年深夜那个暴怒癫狂的少年似乎又隐隐要从他面皮下现出端倪,但紧接着被他自己强行压了回去:

    “我看见我离开后,白霰同长孙澄风在一起了。”

    他喘息着笑了声:“我从记事起就偶尔会陷入这种状态,毫无预兆从半空中看到或听到将要发生的场景。我母亲病逝前,我看见她一把金火烧了我父亲痴迷半生的机关兵人,熊熊烈焰把整个家族大宅都映得雪亮;我父亲去世前,我看见他把我母亲的棺椁挖出来烧了,挫骨扬灰,状若癫狂。”

    度开洵提到白霰时总有种难以掩饰的不甘和偏执,但忆起这种惨烈的家族往事,口气却嫌恶而疏远,有种事不关己般的漠然。

    “这种未卜先知的情况后来又发生了十来次,每次现实的发展都同我提前看到的别无二致,渐渐我便以为自己天生拥有一种预知未来的能力。”他自嘲一哂,说:“直到十六年前,我才发现这种能力其实是一场错觉。”

    徐霜策眉头微蹙:“怎么?”

    度开洵捂着嘴重重咳出好几口血,仰躺在半塌的山岩上喘了会儿,才沙哑地问:

    “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升仙台上的那场‘桃祸’么?”

    桃祸。

    徐霜策的表情仿佛一丝丝冻结住了。

    “数九隆冬,桃夭尽放,天地之间无处不在,世人皆尽惊惧非常。直到数日后满城桃夭尽谢,那盛景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消失了,所有人都说那是法华仙尊的灵魂终于离开世间,转世投胎去了。”

    “开始我也这么以为,直到数年后才慢慢发现似乎并不那么简单。因为我再也没能看见过任何关于‘预知未来’的场景,取而代之的是……我总感觉到一丝萦绕不去的怪异,好像这世间很多事,都与我记忆中的不大一样。”

    说到这里度开洵喘了口气,徐霜策立刻问:“比如呢?”

    “……比如,”度开洵慢慢地说,“这世间从未有过什么鬼太子迎亲的传说。”

    “明明应当是鬼太子迎师。”

    连最喜欢收集天下民间传说的柳虚之都闻所未闻,茫然道:“迎师?”

    “传说上天界有一位极其冷酷傲慢的北垣上神,与残忍嗜杀的鬼太子沆瀣一气,联手对人间降下了灭世之灾。东天上神为保护这人间,与他们血战不分胜负,便用神位打了一个赌:如果有人能刀斧加身而不死、碎尸万段而不倒,以凡人之躯打败北垣上神为灭世而降下的兵人,那么他便可以立地飞升取代北垣上神的地位,同时鬼太子也必须回到黄泉最深处,永生永世不得出现在人间。”

    “这个赌约非常苛刻,因为灭世兵人强大到近神的地步。无数城池焚于战火,百万民众化作焦骸,前仆后继的修士都在它巨刀下命丧黄泉,最后只剩下了当时世间修为最巅峰的一位大宗师。”

    “——大乘境末期,钜宗宣静河。”

    宫惟霎时想起幻境中那死战到底、神魂俱灭的大宗师,也不知道怎地,竟然忘了掩饰,下意识抬头碰上了徐霜策转来的视线。

    两人心里同时想:原来叫这个名字。

    但既然有名有姓,为何没在正史上留下任何记载,还被传得这么一谬千里?

    “那场灭世之战的经过你已经在幻境里看到了,北垣上神在其飞升之际降下极恶大劫,而东天上神请出一尊神器为其护法。神器将九重恶雷被完全击回,钜宗得以顺利飞升,灭世之战最终由凡人获得了胜利。”

    “那一战之后,北垣上神被褫夺神位,鬼太子亦被迫履行赌约,回到了黄泉——但因为鬼王已然身殒,为彰显上天教养之德,天道为他指定了一位师尊。名义上是对鬼太子进行全权管教,实则是代替他总揽鬼垣十二府大权。”

    度开洵摇头一哂,道:“这位至高无上的师尊,便是新晋飞升的大钜宗,宣静河。”

    可能因为听得太入神,宫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以幻境中那位大宗师刚烈强硬的性格来看,做个救世主正好,但做人师尊估计很不是个善茬。

    鬼太子落到他手里,定然不会好过。

    度开洵道:“鬼垣只得送出恭迎师尊的厚礼与仪仗,煊煊赫赫从碧落直下黄泉。从此鬼太子被囚禁在地府最深处,再也不能作恶多端,而人间工匠、科考学子、新丧之家祭拜‘鬼太子师’之风盛行,或求房屋稳固,或求金榜高中,或求亲属魂灵安心投胎。香火鼎盛,信众极多,是一位家喻户晓的神仙。”

    冰川的震颤渐渐平息,地心安静下来,只听他嘶哑地呼了口气。

    “所以你能想象,当我发现这世上竟无一人祭拜鬼太子师时,我是多么的震惊。而那荒唐至极的‘鬼太子妃’传说是从何而来的,我竟搜肠刮肚都无从想起……这世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如果曾有人悄然改变历史,为何除我以外无人知晓?”

    “我曾想把这个秘密保守到棺材里,直到那天在金船上听到你的两个问题。”度开洵抬头看着徐霜策,眼底血丝密布:“徐宗主,这三千凡尘十丈软红,你就没怀疑过掌中尽是红颜白骨、枕畔尽是粉黛骷髅?午夜梦回你惊醒的时候,能确定自己是真正醒来了,而不是还滞留在另一层梦境里吗?”

    徐霜策的面孔仿佛冻住了,连眼珠都一转不转。

    “这世间歌舞升平,而你我格格不入。”度开洵的语气近乎恳求:“徐宗主,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异端,我与你才是同类。”

    ·

    空气安静得吓人,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徐霜策长久地沉默着,侧脸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度开洵期盼地抬头看着他,良久才听他突然毫不留情冷笑了一声:“言辞倒是很动听。”

    “徐宗主……”

    “但我与你并不是同类。你只是想求我下去把兵人颅中的东西拿出来罢了。”

    度开洵那一脸诚恳的神色终于变了,良久才放声苦笑起来:“果然徐宗主心硬如铁,不是个能被言辞打动的人。”

    他向后仰倒在了废墟上,疲惫道:“如此我就实话说了吧,我确实非常需要那件东西,愿意用任何代价去换取它,除了死什么条件都可以。”

    “……”

    徐霜策眯起形状锋利的眼睛,沉吟半晌终于略微俯下身,轻声问:“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

    度开洵反问:“你已经有答案了,为何还要来问我?”

    徐霜策不答。

    两人距离极近,能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度开洵动了动因为失血而冰冷的嘴唇,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不是东西,是一条路。”

    “一条通向真实世界的不归途。”

    真实世界。

    徐霜策维持着这个俯身的动作,瞳孔无声无息地放大到了极致。

    度开洵嘴角勾起一丝讥笑:“你真以为鬼太子师的传说被扭曲只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某段历史被悄然篡改了吗?——不,是因为有人构建了一个巨大的幻境,把我们所有人都从真实的世界里连盘端走了,鬼太子传说被扭曲只是这个巨大幻境不慎露出的一个小破绽而已。”

    “所以,我从小到大的‘未卜先知’其实都只是我从真实世界里带出来的残存记忆。十六年前升仙台事变后,我突然不再能未卜先知,是因为‘真实世界’的行进轨迹也就到升仙台为止,在之后时间便被强行暂停了。”

    “……”徐霜策沙哑地挤出几个字:“暂停时间?”

    度开洵沉沉地一点头,说:“我至今都想象不到那应该是怎样近神的力量。真实世界的那座升仙台上一定发生了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引起了不可收拾的灾难性后果,才导致有人用这种力量将时间强行暂停,随即开启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强大幻境,把整个世界都拖了进来。而这个大幻境的时间开端,并没有紧接着真实世界的升仙台,而是被设定在了升仙台事变发生前的很多年。”

    “于是幻境中的一切都遵循真实世界来发展,包括我对白霰下撕心之诅,包括你远赴极北去截杀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这个虚假的时空进行到太乙二十八年,升仙台上那场曾经发生过的灾难又将再次来临,幻境会像那个真实的世界一样被人强行暂停,时间再度回溯重来。”

    “但这一次没有,因为这一次你杀了法华仙尊,所以时间继续走下去了。”

    度开洵浑浊的眼睛一抬,盯着徐霜策近在咫尺的脸:“不过法华仙尊死后,虽然幻境得以继续运转,但却渐渐出现了许多问题。你开始产生对梦境的疑惑,我开始回忆起被扭曲的民间传说,鬼垣生死簿上的记录十六年来一片空白……这说明什么,你还没意识到吗?”

    “这座庞大的幻境已经开始脱离控制了,我不知道它还能运行多久,但维持它的法力正在被渐渐耗空。”

    ·

    不远处断崖边,柳虚之终于忍不住:“向小公子?你真的没事吗?”

    宫惟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了,他抬头望了眼柳虚之,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远处深黑不见底的千仞绝壁中,正不断传来极其冰冷的压迫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祥,但他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

    柳虚之不知道徐宗主这位小爱徒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回头望向崩塌山岩中的徐霜策和度开洵,犹豫片刻还是不安,喃喃自语:“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设下了音障法阵?”

    他向前走了两步,扬声道:“徐兄?徐兄你还好吗?”

    徐霜策直直盯着虚无的空气,眼珠连转都不转,薄唇紧抿到失却了血色。

    ——度开洵的记忆零碎不成片段,但他却知道那场“曾经发生过的”灾难是指什么。

    升仙台上血流成河、满地宗师重伤待死,绯衣的少年左臂已断、腹腔穿透,眼睁睁看着死亡降临,却无路可逃。

    大颗泪水混杂着血色打在不奈何剑身上,他颤声哀求:“……徐霜策,我喜欢你……”

    不奈何剑毫不留情刺进了他单薄的胸腔。

    “你不能这么对我……”

    剑锋狠狠下压,贯穿了他的心脏。

    那些惨烈的画面并不是某一世轮回,也不是另一个时空,而是真实的、血流成河的灾难。

    那个世界只是被人暂停了,但它竟然还能回去!

    “我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赶在白霰……”度开洵自知失言,顿了顿道:“总之必须尽快回到那个真实的世界中去。我知道那个世界可能已经有灾难降临,但我现在别无选择,哪怕一丝希望都必须去试试……”

    “不。”徐霜策仓促道,向后踉跄退了半步。

    “为什么?”

    徐霜策不回答。

    “徐宗主,”度开洵的姿态几乎已经放到了最低:“我保证这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只要你肯到那深渊下去取,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不。”徐霜策那双黑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的空气,脸色从未如此僵冷过,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不可能。没有为什么。”

    度开洵虚弱的喘息停了,直直盯着徐霜策,最后一次加重语气:“真的不可能?”

    徐霜策的神情已经给了他答案。

    “……好。”僵持半晌后,度开洵终于低声道,“你逼我的。”

    他突然看向远处的宫惟,阴沉冷峻毫不掩饰。

    柳虚之顿时警惕地上前半步用身体一挡,度开洵见此情景,流血的嘴角一勾,当年冰川上濒死而疯狂的少年顿时从面皮下原形毕露。

    随即他长身而起,形如闪电,举剑扑向宫惟!

    柳虚之怒喝:“当心!”

    ——话音未落青藜剑出,徐霜策根本没等他近身,半空一剑刺穿了度开洵后心!

    剑尖自背而入、穿胸而出,度开洵的动作霎时凝固,双眼圆睁望向前方。

    时间仿佛被静止了,数息后他终于向前踉跄数步,尸身脱离血淋淋的青藜剑身,扑通倒在了地上。

    谁都没想到原本还在好好说话的度开洵突然会这么疯狂,柳虚之余悸未消,手中仍维持着那个准备召唤征铭乙大编钟的姿态,道:“他为什么突然……”

    他话音戛然而止,只见地上尸体变成了一具阴森的石头人!

    天地人三魂挣脱石身,自虚空中呼啸而至。柳虚之骇然回头望去,只见宫惟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灰袍鬼影,三魂猛然附于其上,鬼影瞬息化成了度开洵!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不器剑已横在了宫惟咽喉间。

    “——别动。”

    徐霜策脚步唰地顿住。

    魂魄被重创的剧痛让度开洵此刻面无人色,但持剑的手却青筋暴起,眼底闪着孤注一掷的光:“我知道你给这小弟子下了以身相代术,但我说话时一直算着时间,从刚才触发到现在,正好此刻失效。”

    不愧是杀死钜宗取而代之十七年的人,心思之沉超乎常人,在重伤至此的情况下还能筹划到这个地步!

    徐霜策紧盯着宫惟咽喉间那剑锋,脸色令人不寒而栗。

    “立刻去深渊下,把兵人颅脑里的东西取给我。”度开洵紧紧捂着心脏剧咳了几声,咬紧牙关道:“只要把那件东西带上来,保证不伤你爱徒一根毫毛。”

    ·

    宫惟的脸色其实比度开洵还苍白,五脏六腑都像被某种剧痛的情绪点燃了。这么强烈的痛苦他从未亲身体验过,连上辈子邪修要刺杀他、要对他食肉寝皮,那时候他感受到的痛苦和怨恨,都远远不能与现在相比。

    宫惟摇头看着徐霜策,没有精力装出平时“向小园”的口吻,只沙哑道:“……不要去。”

    剑锋向下半寸便是咽喉,度开洵语气中是森寒的威胁:“徐宗主?”

    “……”徐霜策视线从剑锋一点点向上,钉住了度开洵桀骜阴沉的面孔,蓦地冷笑了声:“你要那件东西做什么?”

    度开洵道:“我不是说了?我要脱离此地回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要回去?”

    度开洵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我杀兄夺舍,罪行暴露,又用兵人丝闹出定仙陵惊尸之变,还假扮鬼修用镜术陷害乐圣,被抓难道不是个死?你说我为什么要赶紧回另一个世界去?”

    徐霜策却冷冷地反问:“除了杀兄夺舍,其他也是你干的?”

    不知为何度开洵面上似乎掠过一丝不安,但随即他咬了咬牙:“徐宗主不必阴阳怪气,你……”

    “你没那么大本事策划出定仙陵之乱,用一根兵人丝就能操纵法华仙尊的遗体,还拿到神剑白太守。”徐霜策每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钢针,刺得度开洵神色剧变:“你根本就不是临江都的那个鬼修,它的实力远超于你数倍不止。”

    柳虚之惊疑问:“什么意思,他这是给人顶罪了?”

    “他自己一厢情愿,主动钻进了幕后主使为他设下的套。”徐霜策满面嘲讽,但仔细听尾音却又有一丝怜悯,说:“度开洵,你真的……不该杀长孙澄风。”

    话音未落,度开洵身后,轻风裹着一袭雪色袍袖翩然而至,随即一丝冰凉无声无息勒住了他咽喉。

    ——兵人丝!

    度开洵来不及鱼死网破,上身已经兵人丝勒得被迫后仰,咽喉飙出一弧血线;不器剑“当啷!”掉在脚边,宫惟一手抄住剑柄飞身向前,随即整个人被徐霜策单手接住拨到了身后。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顷刻局势翻转,比刚才度开洵濒死反制还快!

    “别、动,”来人在度开洵耳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柳虚之愕然出声:“白真人?”

    ——他身后那人白衣黑袍,眉目沉静,柔和如画,正是兵人白霰!

    度开洵完全没想到白霰竟然会出现在此处。他被兵人丝勒着无法回头,眼神闪动着错愕、不甘、难以置信,数息后终于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他做梦般喃喃道:“你应当正待在巨鹿城,等‘长孙澄风’从仙盟归家,去陪你一同乘舟游太湖……”

    白霰那长年累月谦卑隐忍的面具后,终于浮现出了玉石般冰冷的质感:“而你应当早死在十七年前,死在澄风大人剑下,连尸骨都烂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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