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少年意气

    周梦臣特别恨县尊,但是见到之前嚣张跋扈的县尊如此狼狈,周梦臣内心之中,有一丝恻隐之心。

    说实话,周梦臣前世不是没有搞过什么办公室政治,他对县尊某些无耻固然觉得可恨,但是全天下情况不是一样吗?即便后世某些领导给下面人穿小鞋样子,与而今的县尊相比,只有程度上的差别,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但是楚王世子这种纯暴力,不讲规则碾压,让周梦臣都有些侧目。

    而且周梦臣还没有见识过这个时代的残酷,心中道德底线,要比这个时代人的高。

    很多人可能觉得,古人最讲道德,所以古人的道德水准要比现代人高,其实恰恰相反,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脱离物质条件而单独存在,所谓之仓禀足而识礼仪,这是千古不变之礼。

    周梦臣内心之中,即便恨极了县尊,却也没有想过要县尊的命。这就是周梦臣现代人本质决定的。

    所以,见县尊如此。周梦臣觉得可怜,但是让他放过他,却咽不下这一口气。

    张叔大见状,对周梦臣说道:“周兄,有一句话,我本不该说,知道吴县尊既然知道错了,你也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周梦臣听了张叔大的话,心中有些腻歪,只是周梦臣也知道,他现在其实是一个空架子,都是借别人的势,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与楚王世子有什么关系,但是楚王世子分明是帮他的。

    除此之外,他还借了冯立,丰城侯世子等人的势,其中就保留了张叔大。

    周梦臣看得出来,冯立对张叔大的态度,并不在李子文之下。在这一群人之中,张叔大是有特殊地位的。

    他虽然不知道,张叔大有什么才能,让冯立对他的重视,不在李子文之下,但也不敢轻易得罪。只能说道:“县尊,何须如此,事情就过去了。”

    周梦臣心中暗道:“才没有。等过了这一段时间,看我怎么整你。”

    县尊立即千恩万谢,甚至连连磕头。周梦臣哪里见识过这个阵仗,立即将县尊搀扶起来,说道:“还不起来?”

    县尊说道:“周先生海量非常,吴某人佩服之极,从今之后,江夏县中大小事务,只要周先生说了,我无不从命,不,今后我就是周先生门下弟子,任打任骂,甘为犬马。”

    县尊一张肿得不成样子的脸,挤着鼻子眼睛,看上去都有些错位了。说着如此谄媚,没有底线的话。在周梦臣看来,那面容更是怪异非常,一眼难尽。他实在没有见过,有人无耻到这个地步。

    周梦臣说道:“好,好,好,县尊快去治伤吧。”

    县尊说道:“弟子谢过恩师,这就去,这就去。”县尊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倒退着走,似乎走几步,还要向周梦臣行一礼,就这样,走出了养济院。

    待县尊走远,张叔大说道:“我算是知道,吴县令区区一举人怎么能当上湖广首县的县令了。果然-------”张叔大似乎,觉得背后说人坏话,不大好,就将后面这两个字给咽进肚子里面了。

    不过,周梦臣不用张叔大说完,心中就明白,张叔大想说什么?

    无耻。

    周梦臣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城墙都打不透的脸皮。

    张叔大说道:“周兄,你是不是对我劝你放过他,有些不舒服?”

    周梦臣连忙说道:“哪有啊?”只是周梦臣的城府还做不到睁眼说瞎话,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下意识避开了张叔大的目光。

    张叔大语气变冷,说道:“既然如此,张某告辞。”

    周梦臣不知道张叔大怎么生气了,下意思觉得不能让张叔大这样走,说道:“张兄,你这是何意?”

    张叔大说道:“我原本以为周兄是挚诚君子,而今周兄既然不信我,我又何必在此讨人厌了。”

    周梦臣说道:“好,我刚刚的确有些不舒服。毕竟吴县尊今日,折辱太深,我咽不下这一口气。”

    张叔大微微一笑,说道:“朋友之间,就当如此,有话直说,我也说说,我为什么让周兄放过吴县令,我只问一句话,周兄不放过吴县令,你准备怎么办?”

    周梦臣张口就说道:“我准备------”

    随即说不下去了。

    准备怎么样?

    如楚王世子一般打一顿?

    须知县尊再怎么狼狈,他也是朝廷命官。楚王世子能打,因为楚王世子是宗室亲藩。但是周梦臣能打吗?

    周梦臣思来想去,他发现他其实并不能将县令怎么样?

    张叔大说道:“周兄,精通天文,却不精通人心,你以为县令为什么有胆子如此,就是因为他知道,你不可能拿他怎么样?不管怎么说?你是他的下级,作为下级凌驾于上司之上,在官场之上,已经是大忌了,如果还得理不饶人,你的风评就更不好了。”

    周梦臣听了,顿时一惊,说道:“你是说,县令再给我下套?”

    “不是。”张叔大说道:“他是想与你和解。”

    “县令之位,虽然是一个小官,掌管任命大权的不在省里,是在吏部。不要看楚王世子如此骄横,但是他如果想免除县令的官职,却要费一番手脚,须知北京城并不是楚王能够轻易干涉的地方。楚王一脉的影响力,出了武昌府,还能剩下多少,就不好说了。”

    “楚王世子今日已经将事情做绝了,不能说无可加复,但是楚王世子还想更过分,估计巡抚大人也不会不管的。”

    “但是有一个人却可以轻易影响到他的官帽子。”

    周梦臣瞬间明白,说道:“你是说,李兄?”

    的确,而今天下不是藩王的天下,楚王世子再骄横,不过让县令受些皮肉伤而已。不管怎么说,县令也是文官。楚王世子这样做,其实打了以巡抚为首武昌上下文官的脸。第一次,事发突然,也就罢了。毕竟巡抚大人,也不想与楚王一脉撕破脸。

    但如果有再一再二,乃至于再三再四,车巡抚即便不愿意,也要与楚王狠狠的撕上一次了。

    所以县令对楚王世子怕是怕,但是他更怕丰城侯世子李儒。

    无他,丰城侯世家却是扎根北京的老人了。虽然而今勋贵的影响力衰弱的厉害,但是真要走吏部的门路,换一个县令,纵然不是举手之劳,也不是费多大的劲。

    张叔大说道:“正是。周兄前途远大,何必与他斤斤计较,而且,又牵扯到楚王世子。只要周兄想走得远,就一定要与藩王保持距离。所以今日之事,一定是楚王世子见到了县令,不知道因为什么无名火起,打了一顿,与周兄你,没有半点关系。县尊与你的关系,从来是很好的。”

    周梦臣听了,愣愣的叹息一声,说道:“明白了。”

    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好的善后之法。但是他却觉得心头堵的慌。

    张叔大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祖上乃是辽王护卫,我小时候读书特别好,在整个荆州城中,我都是首屈一指,十三岁中秀才。乡亲都以我为神童,我自己也很得意。当时辽王年幼,辽王妃以我为榜样,教育辽王,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有后面的事情。”

    周梦臣心中暗道:“辽王定然恨死你了。”

    对于这种别人家的孩子,周梦臣小时候也是很讨厌的,不是讨厌这些人,而是讨厌他们老是出现在父母的口中,谁谁多考多少多少?

    实在令人厌烦。

    张叔大一直古井无波的表情,有一些变化,似乎呼吸稍稍急促了一点,只是周梦臣看不出这些表情代表张叔大怎么样的心情。

    张叔大说道:“就在三年之前,我刚刚考中举人,本想向祖父报喜,承欢膝下,却不想,听闻祖父去辽王府吃酒,就此一去不回了。说是饮酒过量,无药可救。”

    周梦臣万万没有想到,局面会这样发展?只是他隐隐有感觉有一丝的耳熟,此刻也不去想在什么地方听过一耳朵,说道:“张兄节哀。”

    张叔大说道:“谢过周兄,不过事情早已过去了。当时我也想过效仿荆轲,要离,白虹贯日。只是我最后忍下来了。无他,大丈夫在世,不能不想快意恩仇,没有这个想法的人,是没有志气的。但也不能只想快意恩仇,单单这样想的人,格局未免小了。”

    “大丈夫在事,当建功业于天下,悬姓名于青史,与此相比,什么恩仇,都是小事。”

    “此言,我与周兄共勉之。”

    周梦臣此刻才在张叔大身上,看到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只是锋芒之利,令人触目。

    原来,不是张叔大,少年老成,老气横秋的。而是,他早就将少年之锋芒纳入剑鞘之中,日日磨砺,只等出鞘的那一天。

    周梦臣心中一阵感动,说道:“多谢张兄劝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周梦臣心中一阵激动,暗道:“张兄都有如此心胸,我身负数百年的知识,岂能弱了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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