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的夏日,天地若流火。

    山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一人。

    道旁两方,皆是林木。山林愈静,炎炎灼热,唯有远处声声蝉鸣传来,更显幽静。

    那人自是封亦。

    即便行走在燥热艳阳之下,封亦浑身干燥,神色平和,一派清静。然而,他的内心却不像他此时表现的这般平静。

    “导引术”,练气之法也。青云门之“导引术”自与凡俗流传大有不同,虽不至绝密,放之世间,也是难得的秘法。封亦传出此法,实则已然违背了青云门规,也是要受刑罚惩处的。

    不过,他此时心境波动,却并非因为私传秘法。

    将“导引术”,这般“太极玄清道”的前置简化练气法传下,尤其是传授给小环,封亦并不后悔。——魔教鬼先生,尚能因为惜才,而将“鬼道”秘法传下,还赠送法宝。难道自己还吝惜一篇寻常的练气法门吗?

    大概唯一遗憾的,便是封亦自己并不能做主。

    让他心中掀起波澜的,正是它了。

    封亦上山多年,一直以来潜心修炼,极少理会其他的事情。然而此次首度下山,当他想要做事的时候,方才觉察无形之间禁锢在身的诸般桎梏。他蓦地惊觉,将“在其位谋其政”反过来,也是极为重要的——“欲谋其政,必求其位”!

    他欲要谋求复兴朝阳,眼下除了修为之外,原来还需要拿下必要的位置!不仅仅只是提升“名望”,还需将“名望”兑现为权责,因为“名正,才能言顺”!何况是身在上下尊卑分明的青云门中?

    “唔——”

    “想得太简单了啊。”封亦轻声自说,话语都散入了风中。不过随着他心绪平复,目中愈发透出坚定不移,“抱歉了啊,大师兄。——说不得,便要与师兄争一争‘首座真人’之位了。”

    若自己能继承朝阳一脉首座真人的身份,许多事情一下便豁然开朗,束缚在身的诸般桎梏,也会消弭大半。别的不说,便是如此前传法之事,放在师父商正梁身上,谁也无法指摘。

    这便是“名正言顺”!

    当然,封亦还是明白不管如何,一切都将以他自身实力为基准。只是有了此次经历,让他心中有了计较,此后也当在这一方面做出努力了。

    譬如,在即将到来的盛会舞台,他便需要竭尽全力去争取好的名次,方能为自己赢下偌大名望。也才能距离“首座”之位,多几分希望。

    既然说到修为实力,那便正好提及一句——其实封亦在下山时,修为便已然修到了“玉清五层”。那是融汇“五气朝元”之助益。单从修为来看,封亦在朝阳峰年轻一辈已然站到了第一梯队,与大师兄楚誉宏几人一般无二。

    商正梁愿意放封亦下山,还是在“七脉会武”这般大比盛会来临的前夕,没督促他闭关苦修,便是因为这个缘故。“玉清五层”修为,也足可应付下山游历的诸般危机。

    毕竟,方今天下,正道大昌,“邪魔退避”嘛。

    不过,朝阳峰上知道封亦修为的,也只有师父商正梁与两位师叔,以及藏经阁中的胥师祖。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知晓,封亦便匆匆下了山。实是因为师父商正梁发了话,无论游历如何,务必在一年之内回返朝阳,以便剩下一年左右的时间为盛会整备。

    ——

    朝阳峰。

    主峰北面,太阳一日里极少照下之处,有如是一个地方。

    那里面对这一个幽谷,谷中松林茂密地生长着,苍翠如墨;背后靠着绝壁,有一处山洞,显得格外幽寂冷清。一道山涧从绝壁远处,飞流而下,散成一簇又一簇明亮的水珠,阳光一照,光彩四射。

    此地,名为“落松涧”,乃是常年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处。

    不过近来,它迎来了自己的住客,并且一住,便是半年之久。

    “啊——!”

    一声清啸,声浪滚滚,从幽谷上方远远传开,不住回响。那长啸之人,气息极为悠长,惊得谷中鸟雀纷飞,久久不敢归巢,竟是足足持续将近一刻钟,气息不足时方才缓了下来。

    原来正有一人,站在那绝壁洞窟入口前,放声长啸!

    “唉,每日都这般鬼吼鬼叫,你也不嫌烦?”洞窟里另一面,又走出一人,人没显出,声音倒是先一步传出来了。

    先前那人听见了对方的感叹,也不理会,仍自大声地吼了一句:“好无聊啊——!我快无聊死啦——!”

    后面那人走出来,靠着一块巨石坐下,复又往后一倒,躺了上去,只把双臂交错放在脑后,双眼望着清朗的天空。听着先那人吼完,没好气地接了一句:“谁还不是呢?——唔,对了,师父命人送来的道经,你读完了吗?”

    先前那人一听,一日大好的兴致全给败坏,唉声叹气地道:“大抵读了一半吧。”后面那人一惊,从半躺坐起,眼里流露出意外与敬佩之色:“你居然把道经都读完一半了?”

    “谁说是道经的一半?”先前那人回转身,也走过来,往那巨石上一躺,“我说的是第一部道经,《道德真经》的一半!”

    后面那人失笑,复又躺回去,得意地笑着道:“那我还是比你要好些,再有几页,《道德真经》我便要读完了。”先前那人不屑地嗤了声,怔怔地望着那碧蓝长空,叹道:“你说,明明都是认识的字,为何凑在一块,理解起来便这般晦涩艰难?——我现在当真佩服师弟。咱们才读几月,就有些受不了了。可封师弟当初可整整读了五年的道经啊!”

    后面那人,一听“读经五年”,也似想起什么可怖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哆嗦,跟着叹道:“是啊,简直难以想象!难怪师父总说封师弟才是身具大毅力之人,我们果然比不上啊。”

    “你说,”先前那人道,“封师弟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

    后面那人眼睛一翻,道:“我怎么知道?不过,不管做什么,定然比咱们两个自在快活就是了!”

    先前那人神情一顿,缓缓地道:“是啊,真想他啊。”

    后面那人也大为赞同,点头道:“不错,这‘落松涧’,也该有他一个位置才是!——酒是三个人喝的,凭什么就咱们两个受罚?”

    原来,这二人正是心心念念“惦记”封亦的那两位师兄,前者是徐明,后面之人则是江枫。两人此前犯了戒令,惹来商正梁大动肝火,通通罚到了“落松涧”面壁思过,到如今已有半年之久。

    “要我说,”江枫感叹地道,“这事儿还得怪你,若不是你非得提什么‘践行酒’,哪里有今日的罪受?”

    随着厮混熟络,两人之间,江枫哪里还有当初“师兄”的威严。毕竟,他俩年岁也不过相差七八岁,在修行人之中完全属于同龄之人。徐明自也不会吃他推卸这套,利落地回敬道:“也不知当初那酒到底是谁寻来的!”

    江枫一讪,怒道:“若不是提,我哪会费心去寻?”

    徐明也怒,反驳道:“若不是你寻来,哪里会犯戒令?”

    两人四目以对,各自瞪圆了眼,分毫不让。

    然而片刻之后,却又立时和解——江枫摆摆手,道:“说起来,也是封师弟的错。若不是他,我们哪里会提什么‘践行酒’?”徐明也点点头,道:“不错。若是他坚持不受,或是义正言辞的拒绝,哪里会有今日苦果?”

    “唔~”

    “嗯?”

    “师兄啊,”徐明幽幽地道,“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喝到酒呢?”

    江枫:“......”

    白云悠悠,瑞鹤袅袅。

    一派宁静。

    忽地,山道上传来一阵轻微地脚步声。

    江枫耳聪目明,立时从巨石上翻身跃起,兴冲冲地道:“饭食来了,走,师弟!”徐明撇撇嘴,满脸不悦地起身,嘀咕道:“嘁,谁还不知道你为了什么这般激动似的!”

    慢慢地起身,徐明往那山道行去。

    约莫几十丈之外,有处稍显宽敞的平台。平台一方是静谧幽谷,另一方也靠着崖壁,开阔处放着一块平整的巨石,被二人当作用膳的石桌。等他行来时,果然见到江枫满脸堆笑,一面帮着来人布置饭菜,一面关心地问道:“小渔,怎么今日来得晚了?”

    后山面壁,也有人送饭食的。

    江枫早便计算着时日,所以知道今天来的会是谁。

    苏小渔听他这般说,气鼓鼓地道:“你在埋怨我吗?”江枫忙道:“哪儿能啊!我跟徐师弟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就只是担心你,怕你路上遇见什么事儿。”苏小渔没好气地道:“都在朝阳峰,哪里能出什么事儿?倒不如说你,可有悔改了吗?那些道经,都读了多少了?”

    江枫一滞,苏小渔没等他回答,只略停顿了一下,便解释道:“我今日来得晚,是因为方才听到了一个你或许感兴趣的消息,从通天峰那边传过来的,乃是与封师弟有关的消息。”

    刚走来的徐明,听此立刻起了兴致,匆匆见了礼,连忙问道:“师姐,是什么消息?”

    苏小渔布好了饭菜,让两人坐下,方才带着感慨、赞叹的神情,说道:“封师弟这回,可是为咱们朝阳峰大涨声势,据说,不止掌教师伯出言夸赞,便是同为正道门阀的天音寺高僧,也对封师弟与咱们朝阳峰多有溢美之词呢!”

    徐明听得越发好奇,催促道:“师姐,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别卖关子,赶紧说吧!”苏小渔笑着道:“我这不正要说到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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