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末春初,黄河河道中的冰融化的七七八八,泛黄的河水,时不时地拍打岸边松弛的土壤。湿润泥土中的嫩绿小草刚刚露头,一股萧瑟的风,卷着地面上冬季留下的腐烂残叶,在低矮的地面上,肆意浪荡。

    刚至辰时,黄河南岸就已经人声鼎沸。

    哭声、惋惜声,质疑声把原本就萧瑟冷寂的空气渲染得更加喧嚣、肃穆。

    娶亲女子的父母、邻里村民、自己看热闹的百姓,把南岸围得水泄不通。

    碍于禁止渡河的命令,他们只能在偏僻的南岸,观察着北岸一个又一个小黑点。

    虽心感痛惜,叹息连连,却无能为力。

    北岸

    一个五十多岁的白发老叟,身着一件用彩色丝绸纺织而成的衣衫,在脸上用猪血画着诡异的图画,扮演者巫祝的角色。

    他站在一个临时搭建而成的高台上,面对摆放着猪头、羊头、牛头、酒水、水果、粟米、龟甲……的案几,龇牙咧嘴,脸色狰狞,手舞足蹈,点头扭腰,跳着不知名的舞蹈。

    在案几的旁边,架着一个金黄色的铜盆,盆内火焰燃烧旺盛,还时不时冒出木头“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爆炸声在老巫祝刺耳的尖叫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咿呵~河伯速来~”

    “嚯喔~吾欲见之~女子奉之~”

    “啊嘞~……”

    …

    祭祀高台不远处,濮阳县衙计吏冲可株挺直腰板,在数十名手持长矛、身着红色皮甲士卒的拱卫中,跪坐在一面上书--“冲”--的鎏金边红底黑字旗帜下,目光冷淡,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的身后,是同样跪坐且被家仆拱卫、大腹便便,肥头大耳,笑容满面的濮阳乡绅。

    冲可株面无表情,仰望天空,双眸微眯,注视着些许惨白的太阳,眼睛眨了眨。

    视线移动,瞥了一眼河边那十名被分别绑在一个独立木筏上,衣衫整齐、眼眶通红、纱布堵嘴的秀丽女子,朝着身边的属下淡淡的询问,“还有多久开始?”

    “回冲公,预计还有半个时辰。”

    “加快速度,本官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诺!”

    士卒离开后,冲可株甩了甩右手,把衣袖甩到胳膊肘的位置,随后拿起身前案几上的盘龙纹青铜酒樽,淡淡地抿了一口。

    在酒精的麻醉下,他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有了些许好转,凝重如冰雪一般,慢慢地融化。

    他放下酒樽,视线停留在高台上,表面上欣赏着高台上那支奇怪的舞蹈,其实思绪实际上早就回到了昨日。

    他咧嘴,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木筏上即将嫁给仙神女子的身子,真的如凝脂玉一般顺滑,还散发着比艾草还要清新的香气。

    销魂呀!

    只可惜……美中不足,只有三天的享受时间。

    要不要和县令提议,把下一次沐浴斋戒的时间,增加至七日呢?

    三天实在太短了,不爽快。

    冲可株闭上双眸,面态贪婪,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又猛地呼出来。

    “哗啦啦!”急促的布甲抖动声响起,一个面色枯黄的士卒跑了过来。

    “报!”

    冲可株猛地睁开眼睛,瞪着眼睛,瞅着跑过来的士卒。

    张开嘴,声音有些沙哑。

    “何事!”

    “启禀冲公,有一支北上的商贾求见,希望可以亲眼见识河伯娶亲之景。”

    “呵,一群低贱之人,也配观望河伯?”冲可株眉头紧凑,形成了一块小凸起,挑了挑眉毛,淡淡地说道,“让他们滚!”

    “可是……”

    “怎么,是本官说得不明白吗?”

    士卒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继续汇报,“冲公,这支商贾中存在方士。”

    “方士又如何?吾又不是没有见过,台上这个老头子,也算是方士了。”冲可株的视线从面色枯黄士卒身上离开,移动至高台上的老巫祝身上,无精打采的,嘀咕,“让他们赶紧滚,别误了大事。”

    “冲公还是亲自看一眼吧,这个方士有真本事。”

    “哦?”冲可株眯着眼睛,呵呵一笑,忽然来了兴趣。

    烦躁的祭祀,让他有些烦了。

    去见识见识方士,貌似也不错。

    如果没有本事,他不介意多杀个人。

    冲可株扭头,目光平淡地看着身旁一个体型肥胖如球的乡绅,“汝在此看着,务必让仪式按时进行。”

    “冲公尽管放心。”

    “嗯。”冲可株满意地点点头,在左右地搀扶下,起身,沉声,“带路。”

    ……

    几分钟后,小树林外。

    冲可株视线上下移动,打量着眼前腰部佩剑的五个人(司匡、孔武、孔黄、卞知、袁丁),“尔等便是欲见河伯娶亲之商贾?”

    “正是。”袁丁表情凝重,拱了拱手。

    “何人为方士?”

    “吾。”司匡站了出来,笑了笑,微微点头。

    “这么年轻?”冲可株目光炯炯,瘪着嘴,有些失落,“汝会何种术法?”

    “点水成冰之术!”

    “哦?”冲可株左目抽了抽,瞳孔一紧,有些错愕。

    如今的冰,都是冬天自然凝结而成。

    夏日若想用冰,都是从冰库中取出。

    皇帝为了表达宠幸,有时还会赏赐给大臣冰块,用以消暑。

    眼前方士竟然自称可以点水成冰,这让他甚是惊讶。

    若是真的……

    听闻陛下喜爱方士,若是推荐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

    “可否示范?”

    司匡点了点头,“吾需一盆清水。”

    冲可株扭头,咧着嗓子,“立刻拿水来!”

    命令下达后,一名士卒端着一个装满了黄河水的铜盆,跑了过来。

    “请吧!”

    司匡点了点头,微微笑着,右手伸缩,把右袖子,放在盆中。

    嘴里念叨着《忐忑》的歌词:

    啊哦

    啊哦诶

    啊嘶嘚啊嘶嘚……

    同时,暗中将口袋中满满的的硝石粉撒出来,随后利用袖子沾水后变重的特点,在盆中不断地搅拌。

    工业制冰需要在水中放置大量的硝石。

    现在处在春初,气温比较低,制冰过程中对硝石粉的需求,相对小一些。

    且由于黄河水浑浊的缘故,无人发现其中掺入了硝石粉。

    不一会儿,

    盆中的水温开始降低,开始有白蒙蒙的冷气冒出来。

    在大量硝石粉地作用下,这盆黄河水出现了凝固趋势。

    见状,司匡急忙抽出袖子。

    几分钟后,一块完整的冰出现。

    他再次拱手,笑眯眯的,“幸不辱命。”

    冲可株喘着粗气,双眸死死地盯着盆中的冰,用手戳了戳,坚硬的冰凉感传入大脑。

    不是在做梦!

    他迅猛抬头,盯着司匡,拱手,高呼,“公乃何人?”

    “琅琊方士。”

    “琅琊……”冲可株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上前一步,抓住司匡的右手,激动万分,“阁下与徐福是何关系?”

    在他认知里,拥有真正能力的方士,最近百年,只有一个——琅琊徐福。

    司匡笑容不减,摇了摇头,神神叨叨的,“不可说。”

    “吾懂!”冲可株眼前一亮,猛地点点头,“此乃天道之秘,凡人不可轻知。”

    虽然已经知晓,但他还是顿了顿,诚恳的询问,“阁下前来,所为何事?”

    司匡笑呵呵的,对着齐地的方向拱手,“吾曾经与河伯有过一面之缘,听闻其今日娶亲,特来观礼。”

    “公可通神?”冲可株失声,惊了,轻视之心瞬间荡然无存。

    然而,司匡摇了摇头,回答他的还是那三个字,“不可说。”

    “……”冲可株咬了咬唇,沉默了片刻,双眸闪烁,惶恐问道:“河伯真的存在吗?”

    “嗯!”司匡点了点头。

    “呼!”这位濮阳计吏呼出一口浊气,侧身,“请公随吾来!”

    “可!”

    司匡扭头,对孔武点头示意,做了个令人一头雾水的OK的手势,笑了笑。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虽然他们人数众多,完全可以直接冲锋杀敌,但,那么做没有意义。

    为什么当年西门豹没有直接武力镇压?

    只因启迪民智比雷厉风行解决更重要。

    只有让濮阳百姓懂了这个骗局,才能从根本是改变河伯娶亲的传统。

    ……

    俄而,在冲可株地带领下,众人来到了河伯娶亲的现场。

    高台上,那个花面老叟,还在孜孜不倦地跳着那支奇异的舞蹈。

    高台下,数十名乡绅在家仆地伺候下,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个荒诞的表演。

    还有些人正口吐淫秽之词,对绑在河边木筏上的女子评头论足。

    冲可株转身,指着高台老叟,笑着说道:“阁下,河伯娶亲马上就进行。”

    司匡歪了歪嘴,皮笑肉不笑,佯装疑惑,“为何那跳舞之人身边,没有丝毫通神的仙力?”

    “咳咳,也许是那人累了吧。”冲可株尴尬的挠挠头,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公以为,这舞蹈如何?”

    “烂!若以此呼唤河伯,只会让其生气,带来灾难!”

    “公莫要开玩笑。”

    “吾与河伯见过多次,算是朋友了,知晓其性格。”司匡闭着眼睛,神神叨叨的,“再这么下去,不出半月,必定引发决口灾难!”

    “啊!”冲可株大惊失色。

    见识到硝石制冰的场面,他对司匡的鬼神之语,已经深信不疑。

    急忙拱手,“敢问,可有解决之法?”

    “简单!”司匡指着高台上的老头儿,杀意隐藏在眼底,冷声,“让那个老头儿,与女子一同乘坐木筏,亲自下去赔罪!”

    “这……不妥吧?”冲可株目光闪烁着精光。

    司匡并不劝说,只是用虚无缥缈的内容恐吓。

    欲擒故纵才是王道。

    沉声,“是否赔罪,由公决断。吾只知晓,河伯愤怒,大灾降临,濮阳必将首当其冲。”

    “阁下可否知晓灾难的具体内容?”

    “河流决口,淹没方圆数千里,水推却之后,有三岁赤地、三岁涝灾、十岁六月飘雪之灾。”

    “这……”

    冲可株双眸颤抖,背后发凉。

    他怕了。

    “吾……明白了。”他急忙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士卒去操办。

    倏而,几个大汉冲上高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白发花面巫祝给拖了下来。

    由于现场没有麻布,士卒只好脱下通体发黑的白色裹脚布,塞其嘴中。

    巫祝双目眼皮都疯狂跳动,脸直接绿了,嘴里留出哈喇子,翻着白眼,在“唔唔唔唔”的疯狂挣扎声中,被绑在了为首的木筏上。

    冲可株冷冷的看了一眼,扭头,笑眯眯的。

    “这么做,河伯可会满意?若还有其他不妥之处,公尽管提出。”

    司匡淡淡地环视四周,沉声,“这里有多少士卒?”

    冲可株作为一个计吏,对数字格外敏感,不假思索,直接回答,“士卒七十人,乡绅十七,家仆一百二十一。”

    “让他们都把武器放在地上。”

    “为何?”

    司匡翻了个白眼,讥讽,“公作为上计吏进京面圣,也敢举着武器?”

    冲可株低着头,思索一会儿。

    觉得言之有理,点点头,对着士卒挥了挥手。

    伴随“哗啦啦”的声音,士卒手中的长矛,家仆腰间的佩剑,都被丢在了地上。

    司匡环视一圈,左右抚摸着下颚,咧嘴而笑,朗声,“现在,去把木筏上的女子,通通解开,经其上岸!”

    冲可株脸色凝重,后退一步,警惕地看了司匡,“为何?”

    “女子嫁人,哪有父母不在之理?公立刻派人,把女子父母接过来,与之团聚。”

    “不可!此时过河,会叨扰河伯,引来灾难!”冲可株眉头紧蹙,抬手,断然拒绝。

    司匡扼腕而言,“毋慌,出了事,吾一人担之。”

    冲可株摇了摇头,“县令有命,河伯娶亲期间,任何人,不得渡河,违者,抓捕,处以徒刑。”

    司匡瞥了一眼木筏上的可怜女子,淡淡地说道:“河伯愤怒可是大事,公莫要自误。若濮阳被天灾摧毁,公会遗臭万年。”

    “荒谬至极!”冲可株还没有开口,一肥头大耳的油腻乡绅忽然站了起来,指着司匡,朗声呵斥,“耽搁了娶亲时间,才会导致河伯愤怒。尔等来历突然,且千方百计破坏祭祀,莫不是想捣乱?”

    他拱手,义正辞严,敬告,“请冲公下令,开始娶亲,迟则生变,吾等,还要回去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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