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山坡,新起的坟茔白幡猎猎飞舞。

    远方夹杂的惨叫、刀兵交击的声响还在持续传来,月色当中拖刀而行的身影愣了一下,随即,低哑的笑出声来。

    ‘呵呵’

    “好!”高俊点头道了一声,目光转去四周,孤零零的坟茔飘着白幡,陡坡孤树在夜风里沙沙摇曳,便再无其他东西。

    “那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体面死法,让伏兵都出来吧!”

    见对方缓了下脚步,耿青心里算是松了口气,不过真要说起伏兵,他也只能拖延时间,让那边的唐宝儿注意到这里,或者等到安敬思追上来,但眼下,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笑了笑,双袖左右拂开,起身将手负去身后,袍摆下微颤的双脚努力的迈出一步,随后又是第二步走出,看了眼距离五六步距离的魁梧身躯,转身走去陡坡边沿。

    “今晚不是你死,就是在下死,不过早晚的事,只是有一句话,想问高县尉。”

    高俊瞪了一眼,捂着肚子的大春,斜眼过来:“问什么?”

    “在下想问”耿青负着手,望着十余丈外渐渐安静下来的厮杀,语气顿了顿,微微侧过脸来,与他视线对上。

    “为何要杀我?”

    “呵呵哈哈!”

    那边,高俊拄着手中横刀,怒极笑出来,“为何杀你?你害我兄弟,毁我基业。”话到了这里,抬手重重指去青年,声调拔高,几乎用尽全力嘶吼出来:“如何不杀你——”

    耿青侧着脸看他,神色平淡的点点头:“有理。”

    转过身来,负在后背的手顿时捏出一层冷汗,他脸上微笑着,朝对方走近,“高县尉,我送高帮主赚钱的门道,送你矿山的功绩,与二位交好可有错?我让耿家村百姓多赚银钱,也没伤到你们利益,为何还要侵占,就因为你们势大?”

    “耿家村,民风淳朴、心性善良,我大病之时,村人愿借钱予我看病;我爹伤腿之时,田地帮忙耕种,我一家承他们乡邻恩情,岂能仍由他们被欺负?尔等夺他们希望,与辱我父母何异?那我杀高帮主,可算有理?”

    “有理!”

    高俊捏紧了刀柄,抬手抹去脸上血渍,咬牙又重复一声:“有理!”

    声音挤出,举步往前过来,那边,大春捏起铁锤也要冲过来。

    “大春!退后!”

    耿青盯着走来的高俊,朝冲来的大个儿冷喝了声,冲出两步的耿大春只得停下,这时,负手的青年目光一眨不眨,盯着不到三步的魁梧身形,一字一顿:“你兄弟,其实是你杀的!”

    “我杀的?”

    高俊停下脚步,神色都愣了一下,呲牙狞笑起来,“呵亏你说的出口。”

    “我如何说不得出口,是不是你杀得,听听不就知晓了。”耿青也算豁出去了,语速放的缓慢,盯着面前已举起刀来的身影,也逼近一步,“你贩人去契丹,需得力人手,是也不是?想着拉我入伙,便需要百般试探,想出了矿路上的买卖这事

    说起来,我与二位井水不犯河水,我在我耿家村过得逍遥快活,若非你出的这个试探,在下又岂会动手,高帮主又岂会遭到暗算而身死?人不是我杀的,是你害死了你兄弟,是你毁了你的基业,在下!只不过是代你出的手!”

    “信口胡言!”

    站在那边的高俊虎目怒瞪,跨出一步几乎与耿青贴上,高举的横刀作势砍下,“我现在就砍了你——”

    “你砍啊!”耿青双目怒瞪迎上,也几乎吼出来,使劲拍着自己颈脖:“朝这里砍!你私通契丹无家国之念是为不忠;贩我汉人同胞予蛮夷为奴,愧对祖宗,是为不孝;强夺民财欺负良家是为不仁;一己私欲害死胞弟是为不义!”

    咆哮的声音响彻山坡、坟茔,耿青红着眼睛,又是一步逼近,手指按在高俊胸口:“今日我被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杀死,就算不能名留青史,也会在百姓口中传颂,而你,尸身无片缕,尸骸定被恨你之人乱刃分尸,投食野狗,到死都没有一块碑文,甚至一捧土堆都不会有!”

    “高县尉。”

    耿青重重呼出一口气,指去那边孤零零的坟茔,“高帮主,还在那躺着看着你呢。”

    远方,城门火把林立,化出一条‘火龙’,脚步声、马蹄声蔓延而来,为首的骑士挺着长槊冲上了缓坡。

    十余丈外厮杀的车队,兵器交击的声音已然安静下来,走过遍地尸体,唐宝儿垂着剑锋这才看到远处的山坡上,还有三人对峙。

    ‘沙沙沙’

    孤树随着夜风轻摇慢舞,举在头顶的横刀慢慢垂下,散乱的发髻间鲜血还在流淌脸颊,高俊愣愣的看着面前的青年,缓缓回过头,看去那边停息的厮杀,正追击而来的安敬思、衙门捕快、兵卒。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呵呵’

    “县尉,大势已去。”耿青轻声说道,“夜已深了,趁月色,路尚好走。”

    ‘呵呵’

    高俊垂下刀,忽然轻笑起来,拖着刀身步伐蹒跚的从旁走了过去,看着那处坟茔,立着的墓碑上高生的名字,仰起脸来,笑声陡然放大。

    “哈哈哈——”

    被血水模糊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夜空那轮清月,“啊——”的一声凄厉长啸,猛地抬手,横刀自他颈脖一拉。

    噗!

    矗立的墓碑,唰的溅上一道血线,月光照在的人影肩头横着刀锋斜斜倒了下去,沾染鲜血的横刀坠去了身躯旁边。

    呼

    清冷月色下,耿青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一屁股坐去了矮凳上,这时,马蹄声自下方上来,看到树旁不远的两人,和驴车,安敬思也松了口气,长槊呯的插去地上,从马背跳下快步走近。

    “耿兄,你可有事?那高贼”

    “死了,在那边!”耿青向后指了指那边坟茔,安敬思见他俩无事,举步走了过去,“自刎?”

    “什么自刎,他是被那帮刺客所杀!”

    耿青想到什么,将怀里那把匕首拿出,拖着有些发麻的双腿过去,将锋口在尸首伤口沾了些血迹,随手丢去尸体身上,一脚将那把横刀踢远。

    “耿兄,你这是为何?”安敬思皱起眉头。

    “人不能是你我杀的。”耿青指了指那边追寻而来的捕快、兵卒,朝他靠近了些许,低声道:“当官的,都不喜欢以下犯上,高俊再是罪该致死,也不能说是我们将他杀死,不然,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膈应我们。正好栽赃嫁祸给那帮刺客,反正也是他们想要的,而且飞狐县县尉的位置,你是当定了,不要太在意些许功绩的得失,县尊又能拿到一笔功绩,还能发通缉悬赏刺客,皆大欢喜,别把事情弄糟了。”

    说完,拍了拍安敬思胸膛,又说了句便转身离开。

    “这里交给你了,还有那些参与这件事没死的金刀帮骨干,都丢进大牢,要么让他们永远闭上嘴,我要回铺里睡上一觉,真他妈累死个人。”

    ‘火龙’延绵过来,耿青朝一帮上来的捕快、兵卒挥了挥手示意安敬思那边,随后叫上握着铁锤发愣的大春驾车下坡,顺道去看看车队那边。

    果然,衙门的人一过来,唐宝儿四人已经先行离去了,只留下一地尸体,还有五辆马车停靠那里,分开过来这边的捕快、兵卒正解救车里被捆绑的一个个女子,见到公门制服,还有些害怕,过得一阵,一个个嚎啕大哭出来,令得解救的捕快、兵卒眼眶都湿红起来。

    旷野上,风吹着女子悲戚的哭声久久不散。

    耿青看了片刻,重新上去驴车,刚跨上一只脚,衣袍陡然紧了一下,回过头,就见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少女眼睛红红的拉着他,相比那些车里解救出来的女子,看上去干净不少。

    “你是”耿青觉得有些眼熟,撩起少女额前散乱的几缕头发,正是那晚他留宿的姑娘,便轻轻拍拍她手,“不用害怕,你们已得救了,现在可以回家了。”

    那少女手被耿青挣开,连忙又伸去拉住,一个劲儿的摆着脑袋就是不说话,旁边的衙役也过来劝说,都不搭理,无法只得对耿青道:“不如,先带回去,等查明了身份,叫她家中父母来领回去。”

    “那行吧,只得这样。”

    这边,耿青话刚落,少女已经翻上了车斗,缩在角落里了。

    “这呵呵。”

    与衙役无奈的笑了笑,耿青上了车斗,叮嘱了少女坐稳,便让大春先回铁匠铺凑合一晚。

    吱吱

    车辕呻吟转动起来,青驴迈着小步拉着车斗渐渐驶离了这方哭喊、嘈杂,过去城门的途中,耿青也问了女子名字,家住哪儿,可还有父母之类的,少女并没有说话,到了城门,火把光里,才看到她缩在车斗角落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耿青捋了捋她头发,微笑着坐正回来,跟驾车的大春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之前,你怎么不跑?”

    “跑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你都敢坐那一动不动,肯定是安排了后着,我自然就不怕了。”

    “呵呵那你真够聪明的。”

    “那可不,我爹就常夸我聪明。”

    “呵呵,那还敢拿铁锤砸他?”

    “不是他让砸的吗?这种要求,这辈子我都没见过。”

    “哈哈!”

    车轴转动,说说笑笑的声音随着驴车驶过长街茫茫水雾、街边昏黄灯笼,没去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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