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县也跑了。”

    一身皂色窄袖袍衫的赵弘均,挺着圆鼓鼓的肚皮,颇为得意的咧嘴摊手,看着走来的耿青,唇上一字胡豆笑的舒展开。

    “是否有些惊”

    后面‘喜’字还未出口,回答他的,便是一记拳头呯的打在眼眶,‘哎哟’一声惨叫出来,一侧林子里,鸟雀吓得乱飞。

    胖县令跌跌撞撞后退,抬手指去对面,“你敢”的话语下一刻,又是一记老拳砸在他那张大圆脸。

    耿青压着他到了地上,骑到对方胸口,双拳如风,雨点般落下,脂肪都当出一圈圈涟漪来。

    周围全是呯呯呯的击打声,以及地上胖县令的哀嚎求饶。

    “别别那里不行疼疼疼疼”

    “哎哟哟骨头要断了别打了”

    “我想要活命啊,又不想当叛臣哎哟不就只能跑吗?!”

    赵弘均一路的女子抱着包袱想要过来,可周围还有许多带着兵器的江湖人,便不敢动作,怯生生的立在路边;那边,耿青从胖县令身上下来,揉着拳头,“谁不想活,可你父母官,飞狐县最大的那个,你跑了,下面的怎么办?亏得昨日上午,你那般大义凛然的神色。”

    “本县走时,给他们留了字条,若是守不住,许他们投降哎哎,你干甚,又打本县做啊啊啊”

    原本走开的耿青,挽了一下袖子,又走了回来,照着坐地上的胖子就一阵拳打脚踢,惹得中间马车里,王金秋探出头来,问了一句“大柱,怎么停下来了?”时,他才收了拳脚,地上赵弘均垂下护脸的双臂,朝后退开去的青年,愤慨的喊了声。

    “本县怕死,有错了?!”

    陡然间到青年抬脚,本能的抬手挡去面门,那边,耿青放下脚,并未真的踹过去,此时距离晌午还有几刻,他看了看天色,回头望去来时的山路,若是抄近路,傍晚也是能赶到飞狐县的。

    可他目光扫过周围,一辆辆马车等着前行,三十多个帮众也都在看他,若是离开返回,队伍怎办?

    到时去了城里,那头犟牛也不一定会跟自己走,到时再出城,能否追上车队不说,万一要是中途走岔了,双方错开了方向,后果就真的难说。

    “耿先生,你怎么返回飞狐县?”窦威听到动静从后面巡视过来,那县令的话,多少听到了一些。

    耿青沉默了片刻,挥手让车队继续前行,朝大汉摇头笑了笑,“不去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若是不死,还是再能见的,我们走吧。”

    空气里,鞭子‘啪’的抽响,马蹄、驴蹄迈开,车辕再次转动起来,碾着崎岖的路面、细石摇摇晃晃行驶过去,坐在路边的胖身影衣衫狼狈,发髻凌乱,乌青着两眼,看着面前过去的车身、人影。

    “本县怎办?本县怎办?捎我一程啊”

    嚷着,拉去‘妻子’的手站起来,从她怀里夺过包袱挎在肩头,将鼻下的鲜血吸回去,赶忙跟上车队,走在侧方,不时追上前面的耿青,露出谄笑。

    “兄弟有话说的好,打是为亲热,县衙的时候,我不也时常照应你吗?呵呵要是不顺心,你再揍一顿也可以,不过今日不行了,一天几次,很伤身体,改日如何?先我跟着队伍走一段,一起去长安,路上随你折腾。”

    与窦威交谈了几句的耿青,回过头来,看着面前谄媚的县令,皱起眉头。

    “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怎的感觉有些恶心。”

    “嘿嘿,你就当我是婆娘不就行了。”

    耿青上下打量他:“就你?”

    胖县令赶忙整了整凌乱的发髻,干咳一声,挺起胸膛、鼓鼓的肚皮,“本县像你这般年轻时候,也是一个俊后生。”

    呵呵哈哈

    随车的帮众大多爽直的性子,听到他这番话,俱都笑了起来,赵弘均见周围人发现,神色肃穆认真,急的指着自己:“本县岂会说谎,想当年,那也是颇为英俊”

    絮絮叨叨的话语跟着车队缓缓沿着山间道路向西南蜿蜒远去,不久之后,穿过了这片山林,离开飞狐县的范围,远方的山势延绵陡峭,道路上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为了避开流民,耿青暂时让车队停留林野里,带着人打探了附近的小路,随后继续在山野间穿行,速度虽然会慢上一些,至少相对安全,只要抵达定州,后面的路便好走了。

    然而,终究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前面探路的帮众回来,告知了耿青前方发现了许多尸体,看模样也是举家躲避战事去往定州的。

    车队过去那边时,耿青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视野之中,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山道上,尸身多数刀伤毙命,也有箭矢的创口,不过想来箭矢被对方收回,数十人无论男女都被扒去了衣裳,当中七八个有些姿色的女子更是被辱过了,大开着腿,下体一片狼藉。

    中间还有马车留下的残骸,看车轮的轨迹,却是通往道外的悬崖,站在边沿向下看,隐约能见砸倒的树木。

    “是城里蔡家的,刚才我看到蔡游了,身中两刀,脖子都被劈开,跟他妻子躺在一块,似乎是看着妻子被”

    “别说了,将尸体搬开,我们抓紧时间。”

    耿青脸色很不好看,若是他们速度快一点,在蔡家之前来了这边,说不得遭祸的便是他们这支车队。

    眼下,不知是山匪,还是沙陀人,但有一点,山匪不可能将人尽数杀死,尤其是女子,多数会掳回山寨,除非是有任务在身的轻骑,顺道打打肥羊,掳了钱财,发泄一番后,便将人杀了离开。

    车队驶过路旁堆积起来的尸首,巧娘透过车帘看了一眼,吓得缩回车厢角落瑟瑟发抖,饶是见过些许世面的白芸香,脸上也是惨白一片,想起耿青之前劝说她离开的那番话,果然应验了。

    ‘若是待在城里,要城门一破,贼人入了城,我便是跟外面那些女子一样了’

    外面捉刀而行的金刀帮帮众整日打杀,可在这种环境下,也是紧张而忐忑,所有人脸上保持着冷静,实则心里都蒙上了一层即将发生战事的阴霾。

    过了这片山道,到的一个山坳时,保持一定距离探路的帮众忽然回来,脸色有着慌张,“地上有许多马蹄印,想是刚刚过去不久。”

    天色将暗,耿青眼下脑子里有些混乱,这种军事上的事,他从未接触过,真要预测对方动向,显然做不到。

    “天快黑了,就算对方没走远,也不可能再进这种悬崖陡壁的山道,今晚就在山坳过夜,记着别升火,否则暴露位置,被人看到。”

    大抵说了几句,让窦威着人将马车全部赶到山坳里来,围成一圈,众人便在圈内休整,老人、女子则仍旧留在车中休息。

    昏黄的阳光落下山头。

    黑夜沿着山脊将这方天地笼罩,星月挂上夜空,籍着清冷的夜色,黑漆漆的荒山野岭,如同雌伏的凶兽,阴森而恐怖。

    呜

    夜狐在林中嘶叫,小狐狸抖着毛茸茸的耳朵跑到车辇蹲坐,好奇的看着周围陌生的山林,抚动车帘里,耿青安慰了父母两句,转过脸来,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知道她有过被劫掠的阴影。

    “不害怕,我还在,就不会有事。”

    耿青收回手,轻声对巧娘说,随后从车里出来,将一张破旧的薄毯丢给靠着车辕瞌睡的赵弘均,还有跟他逃出的女子,那根本不是他什么妻子,而是县衙后院里的一个丫鬟。

    “兄弟,你说咱们不会有事的,对吧?”

    胖县令将毯子盖去女子,鼻青脸肿的凑上来,见到耿青侧过脸瞪他一眼,赶紧缩回车辕那边靠着,又有些不放心的问了句:“你到哪儿去?”

    “撒尿。”

    回了一句,耿青走过马车,去外面解开腰带,放出憋了许久的尿渍,微黄的水柱划过弧线浇去草丛,转身回走时,忽然在一辆马车停下脚步。

    相隔一个车厢,隐隐约约听到几人的声音。

    “这一路走下来,心惊胆战,不如走了算了。”

    “我也觉得,跑去长安作甚,就在北方不好?但就这么走了,老子有些不甘心,这车里这么多好东西,够咱们所有兄弟当个富家翁。”

    “当富家翁有甚好的,看看那蔡大户,还不是像狗一样被人杀了。要我说,干脆明日路上时,与其他兄弟通通气,将东西掳走,咱们呼啸山林,那才叫痛快!”

    “除了钱财,不如将那白芸香也一起带走早就馋她身子了。”

    “呵呵兄弟馋完,便轮到我们”

    “要不一起?”

    轻言细语的交谈,有人不放心,起身走去马车周围看了看,见没人,继续回到三个同伴当中拧开酒袋边说边喝起酒。

    不远,另一辆马车阴影里,耿青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悄然离开,回到自家那辆驴车前,从里面一个属于他的包袱里,摸出一个纸包,那是还在城中时,托人买的一些毒药,用来浸泡铁屑用的。

    纸包打开,耿青沉默的从那堆家当里,摸出一只陶碗,将粉末倒了进去,随后掺水搅匀,将旁边的米袋解开,将毒水倾洒上去,用手搅上一番,便将陶碗丢去驴车下面,口袋重新勒紧,走回胖县令那边笼着袖子坐在地上睡去。

    天蒙蒙发亮,阳光破开云隙照来山坳,耿青微红着眼睛起来,才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一张薄毯,片刻,巧娘从马车里探出身子,红着脸过来向他讨要,经过一夜,她精神恢复的还算不错。

    营地渐渐有了生气,众人纷纷回去各自的马车那边,继续前行,耿青找到窦威,指了指中段两辆马车附近的几个帮众。

    “让他们跟驴车那边的帮中兄弟交换一下。”

    虽然有些不明白,窦威向来听习惯了差遣,便点点头,提着刀过去将那几人安排去护送驴车。

    不久,车队拖着一片车轴吱呀低吟上了坡道,继续沿着这条山道去往另一座大山。

    远方,一支百余人的骑队绕过山脚上了一座山岗,率领这支骑队的,是一个名叫邪忽儿的沙陀将领,他正从睡梦里醒过来,打着哈欠扫过周围地势,一旁,戍副忽然打马靠近,在他耳旁低语一句,捏着鞭子,指去另一个方向。

    远远的,蜿蜒山道间,一支车队贴山缓缓而行。

    “羊”

    他说的是突厥语,随即拔出腰间兵器,周围百余随骑顿时“哇——”的掀起狂热的呼喊声潮,一勒缰绳,牵着马头调转方向,沿着下面山坡奔涌起来,朝着对面山脚直插过去。

    轰隆隆的马蹄声、声潮响彻。

    相隔数百丈之远也是能听到的,行走的人群回望,坐在车辇上翻着地图的耿青也偏头朝那边看去,眸子陡然的缩了一下。

    窦威提着刀跑来:“是沙陀人,他们昨日没走远,也在附近宿营。”

    “麻烦了”

    耿青皱着眉头,看着拖着尘烟冲下山坡的骑兵,目测足有上百人,还都是轻骑,要追上他们这支车队不过半柱香。

    “把后面不怎么值钱的两辆马车砸了,把山道堵上,驽马让人骑着,抓紧脚程离开。”

    语气顿了顿,他忽然下意识的看去最后面那辆驴车,眼睛亮了起来,想到了一些事,便又吩咐了声。

    “让帮众就近上马车,挤一挤,冲过这里!”

    命令一层层下去,动手的帮众将选出的两辆马车,将车厢砸烂,卸下了轮子挡在后面,旋即,纷纷跑去自己护送的马车上,挤去车辇,驾车的帮众抖动缰绳,促着马匹加快了速度。

    哐哐哐——

    车辕飞快起伏,一辆辆马车前前后后沿着山道飞快行驶,众人紧绷的神经里,忘记了后面一辆驴车,拉着几袋粮食、两笼鸡鸭缓缓而行,仍由那四人抽打鞭子,青驴只是叫上两声,慢悠悠的走动。

    轰隆的马蹄声蔓延过来,当冲上山道时,两辆车厢满载一些瓷器堵在了路中间,以及前面不过二十丈距离的驴车,和上面疯狂舞着鞭子嘶喊的四个汉人。

    咻!

    箭矢跃过下方的堵塞物,朝那边射了过去,钉在了人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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