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献章微微一愣。

    然后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成了话本主角。

    虽然他此前在老家隐居苦学,但年少时候也是轻狂过的,市民间流行的各种话本情节,他要么看过,要么听过。

    被路边的贵人偶遇,随即考校一番再得青眼,人生从此平步青云,升官发财娶公主……

    套路啊!

    就是偶遇他的这位贵人年纪有点小了,这富态的身姿也不太符合话本里的描述。

    陈献章被自己心里浮现出的想法逗笑。

    “我家公子问你话呢,笑什么?”旁边的侍从一瞪眼,让陈献章别瞎想了,赶紧满足朱见济的要求。

    朱见济让他退下,别惊扰了这野生的学问大师。

    他还是很重要陈献章的。

    “学问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学问自在心中,又存乎万物之中,只要有心求学,自然能得到自己想知道的。”

    陈献章笑道。

    他说的官话还带着很浓重的广州口音,所以特意说的慢了些,给贵人听懂的时间。

    朱见济问他,“这是格物致知的道理?”

    “万物之中皆有道理,应该也算吧……”

    在原历史轨迹上,陈献章虽然成为了岭南地区唯一从祀孔庙的大儒、大明朝从祀孔庙的四人之一、心学的奠基者,被后世尊为“圣代真儒”、“圣道南宗”、“岭南一人”等,但他现在到底只有三十四岁。

    三十四岁的陈献章还没有达到学问大成的地步,本身还没有和明朝流行的程朱理学进行决裂。

    他此时已经提出了“人贵疑”的观点,鼓励人对权威进行质疑,并且自己做出注解,可还没有把一切融会贯通。

    所以当朱见济提到“格物致知”的时候,他没有多想,点头默认了。

    结果朱见济却是眼睛晶亮的眨巴了一下,给他挖了一个坑,“那这个‘知’,指的又是什么?”

    “是智慧?还是知识?或是人本身的心中良知?”

    这个问题,自古便是儒学家的一大难题。

    因为“格物致知”四个字喊起来响亮,可追根究底,只有在《大学》的一个小段落里提到过,在其后却没有作出任何解释,也未有任何先秦古籍使用过“格物”与“致知”这两个词汇而可供参照意涵。

    如此,遂使“格物致知”的真正意义成为了儒学思想的难解之谜。

    历朝历代,都有学者企图解释这四个字的意思,并且把自己的说法定为正统。

    也就在元朝时候,蒙元皇帝将朱熹的《四书集注》采用为科举取士的应试准则,随后被太祖皇帝独尊为官方正统思想,这才使得朱熹对“格物致知”的解释成了主流。

    现在,一个偶遇的富家少年直接把“知”延伸出了三个意思,然后对自己发出了疑问。

    陈献章的脸色严肃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不是一般人物。

    这个年龄段的正常孩子,也不会提出这种刁钻的问题。

    但凡在这三个中任选其一,都能算是一家流派了。

    “诸位先贤都未曾彻底解读过格什么物,致什么知的事……在下又如何能懂?”

    陈献章大叹一声,对着朱见济起立拱手,行以同辈之礼,“小兄弟出口便有不凡之气魄,不知是何方人士,或者家中师长为哪位大贤?”

    旁边的侍从都在对陈献章瞪眼。

    同辈的礼仪,你配吗!

    不过朱见济没在乎这种小问题,站起来颠了颠自己肚子上的赘肉,反过去又给陈献章出了个难题。

    “理是什么?”

    “程朱之学的理是三纲五常,陆九渊的理是人之本心,可‘理’本身就有道理之意……”

    “是气?是心?是道?”

    “可惜自宋至今,儒家大师鲜少再有,天下研究学问的,也都循规蹈矩,没有突破,事事尊崇古人,让这些东西各有说法,学派之间吵得不可开交。”

    “我是很不喜欢这样的,奈何当真是代代不如前人,以至于当今天子搞了个尊孔复古出来……若是今人远超古人,又从何来载?”

    “你若是要做学问,就大胆一些,莫要跟和尚一样守清规戒律,只要于国家有益,也不要担心自己成不容于世俗的狂人。”

    “当然,做学问的目的是经世致用,千万别学此时的大儒,苦修了自己,端庄严肃了一辈子,也未曾给国家百姓添一份钱粮!”

    他说了一大段话,把陈献章讲的心中大动。

    “公子到底是哪家人物?”

    怎么言语之间还跟自己很熟似的?

    “你以后就知道了!”

    朱见济让人把自己的马牵过来,翻身上去。

    离开之前,他还特意把身上带着的小玉佩送给了陈献章。

    “今日偶遇,我是孟浪了一些,倒是没给你说话的机会。”

    “这块玉牌就当贺礼了,提前庆贺一下明日放榜的头名!”

    陈献章愣愣的接过玉牌,被朱见济的话说的大惊失色。

    有之前把他绕晕的各种问题做铺垫,他对眼前少年的话是颇有相信的。

    而会试的排名,又岂是一般人能知道的!

    这次是恩科,听闻天子极为重视,谁敢泄露?

    陈献章努力让自己从那些问题里抽出来心思,想着在京城之中有这样地位,又有这般水平的少年……

    结果,

    他差点绷不住一身风轻云淡的气质,拿着玉牌的手都抖了起来。

    可惜朱见济已经带着人打马走了,没有给他高呼万岁的机会。

    各自回家,陈献章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他回老家潜心学问后,其实已经看淡功名利禄了。

    如果不是他的好友来信,说新皇登基开了恩科,并且在信中猛烈夸赞新皇是如何的有为之君,一上台就给朝堂带去了一股新风气,让他千万不能错过如此明君,这才说动了在家宅居了数年的陈献章。

    而在老家的时候,陈献章其实对朝廷大政,也是有些接触和感悟的。

    他家在广州嘛,两广之地,本就有众多土司。

    前朝改土归流,清缴土司势力后便广设学院,推广儒学,教化当地蛮夷,让陈献章拍手叫好!

    正是因为见证了这一事件对民间风貌的改变,陈献章才决定听从好友提议,再入京参考一次。

    他在路上,见识到的风景更多。

    像农会这种东西,完全让陈献章说不出话。

    当然,迫害地主的官兵也让他吃了不少惊吓,好在他是去参与国家抡才大典的,一路自然有官员为之行方便,不然陈献章一个普通人,非得吃更多苦头不可。

    等他越靠近直隶,那景物越是不同。

    廉价的布匹、饱食的百姓、作风日益放开的家庭妇女和无处不在的德云社成员……每一样都让陈献章大开眼界。

    他在京城中跟人合租了一个小院子备考,除了每日读书刷题,还要留心报纸。

    陈献章非常喜欢看《文政杂谈》上的各种文章。

    上面体现出的思想活跃和“叛经离道”,简直让他为之着迷。

    可惜他来的太晚,没能买到往期报纸。

    听说前朝关于北孔的大辩论,连太子和诸大臣都下场刊文了,那时候的思想冲击威力更大。

    好在陈献章又打听到,附近的农家喜欢收集报纸,把它当做廉价书本给家中少儿认字,便出城到处求取这些旧时报纸,连放榜这种事都不在乎了。

    然后,他就遇到了朱见济。

    这个风一样的少年君主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那些问题更是困扰的陈献章无心睡眠,大半夜也瞪着双眼睛,跟房东家养的狸奴面对面的比谁更有精神。

    可朱见济这个罪魁祸首回宫后,先是把从外面买回来的新鲜东西送给老妈跟两妹妹,跟长辈们说了些自己的近况,又是清理了下身体,熏香完毕后就香喷喷的睡觉去了。

    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背后思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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