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郑和留下来的记录,船队最后是在乾圣三年的秋冬时节,离开大明本土的。

    巩珍先带队从天津港出发,一路南下到广州,跟那边的船队汇合并且提取了航行所用物资后,便乘着秋冬之时北半球盛行东北风,打开船帆离去了。

    满风满帆,加上飞剪船的船体本就是流线型的,海水对其的阻力小,所以即便搭载了不少货物,它的速度仍然很快。

    还是依据郑和下西洋的经验,此时出发,船队回来的时候,最快也要到第二年夏季时回归。

    因为那个是个风向转变,会变成西南风。

    而朱见济又提前吩咐了巩珍,让他去罗马故地打探一下西方世界目前的情况,用时应该会长一些。

    还有奥斯曼帝国的问题。

    此时的奥斯曼正处在极速扩张的状态下,要想去欧洲,就必须跟他们进行交流,或者绕着非洲大陆转一圈再过去。

    毕竟红海那边的苏伊士运河在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影子呢!

    好在比起陆路来,海路没多大阻碍。

    没有多余的关卡国界问题,只要风力足够,船没散架,总是能节省很多精力的。

    “只要巩珍回来的时候,能带几个国家的使者过来,那这次出行就是赚了的。”

    朱见济返回后,还在心里盘算着。

    因为别国使者能来大明,那就意味着双方间有沟通交往的通道,可以进行商贸。

    如果对方的国家小,那大明可以把它纳入朝贡体系中,变成中国的一份子,通过官方的一些小恩惠,名正言顺的对其进行思想文化和政治指导,让它变成大明的样子,民间力量也可以辅助其国家开发。

    如果对方的国家大,还有自己的对立文明,那也没关系。

    因为这意味着大明可以拥有一个新的市场,来进行货物倾销。

    这几年来,国内的商人也挺焦虑的——

    因为国内目前的市场无法满足他们的欲望了,商人们需要更有购买力的市场来爽快爽快。

    像被朱见济一手带起来的纺织业。

    虽然新式纺织方式让很多人都拥有了廉价有用的棉布,但中国几千年来的“小农经济”还是占据着主导地位的。

    在国内,还是有很多农民不想花钱买布,或者说不愿意总照顾老板生意,只肯买一点。

    谁让买布是要花钱的呢?

    既然需要花费,那就要求百姓家里有点余钱。

    现在大明的百姓大多才走出了“生存阶段”,正朝着实现“温饱”的目标进行狂奔,还要防着小冰河期频繁的恐怖天灾,平时能省一点是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朱见济看过秘书处递交上来的财报,发现整体上而言,大明纺织业最大的买家,竟然是大明的军队。

    因为士卒们需要秋冬的衣物,越往北这需求就越大。

    属于民间购买的部分不怎么可观。

    对此,朱见济都焦虑起来了。

    原历史上英国的纺织品能在世界范围内大行其道,很大程度上是先用暴力把原有的市场打破,然后强行挤进去的。

    就算是对自个儿,英国佬也很爽快的搞了圈地运动,让农民强行破产,只能进入工厂给他们当廉价劳动力,然后又死不要脸的把棉布给他们当工资支付。

    在打工人身上,资本家起码能赚他两次!

    可朱见济是大明皇帝,哪里舍得强迫国内百姓来买自家货物?

    只有把目光转向外国那些略有资产的普通人。

    朝鲜此前和大明签订了商贸条约,成功让大明的布匹迅速涌入朝鲜市场。

    商品倾销带来的冲击是很强大的。

    但因为惨状一般只发生在底层百姓身上,波及不到本就锦衣玉食的贵人,所以朝鲜君臣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几年里大明商人频繁来朝带来的影响。

    他们只是沉浸在跟大明分享关税的过程里,根本不关心为此破产的农民和手工业者。

    甚至因为大明开发北边新城需要人手,朝鲜君臣在李继业的提议下,还允许大明商人在自家招揽无业流民前往辽东,然后自己再通过清点人头收税。

    反正是连一头羊的价钱都比不上的农民,流失了就流失了。

    总不能为此坏了两国情谊和自己的发财计划。

    玻璃方面更是如此。

    布匹好歹是人类生活必需品,只要有钱还是会选择买点的。

    可玻璃不是啊!

    在眼下看来,它还是属于奢侈品行列,市场更窄!

    朱见济都以身作则,在皇宫的多处利用起了玻璃,以求“上行下效”,带动别人来买。

    ……

    所以,向着全世界开拓市场,是大明的需求,也是大明百姓实现更幸福生活目标的必须行为!

    朱见济对巩珍充满了期待。

    不过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才能把国内的市场进一步扩大,满足发展需要。

    这也是一个要花时间花心血去慢慢磨的。

    在回宫的马车上,朱见济能听到外面还有学子在感叹船队出航之时的盛况,言语之中不免透出一股豪气和自信,觉得大明“威服万邦,镇压四海”,海外蛮夷渴望王师犹如渴望救世主一般。

    他忍不住笑笑。

    这其实是一种好现象。

    大明的未来就需要有这种自信的态度,然后才能把从宋朝起就走向内敛含蓄的风气扭转回汉唐时候“你不服就打,老子往死里打”的那种霸气。

    谁让世上蛮夷众多,只靠着嘴上讲道理是说服不了他们的。

    而好巧不好,在关西那边,梁白开带领下的商队也即将从哈密出发,要前往亦力把里。

    他非常舍不得离开哈密。

    此去一别,犹如唐朝时玄奘法师取西经,鉴真大师渡东海,也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还能不能完好无损的回来。

    所以梁白开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在哈密城里到处乱逛,一双赤诚的眼中尽是泪水。

    哈密城在改整之后,在绝对的暴力镇压下,找回了曾经的祥和。

    虽然大街之上的人不多,看到了梁白开这个明显汉人打扮的就避开走,难掩警惕,但好歹不是人人拿刀,个个沾血了。

    过去的纯朴民风,充沛武德,终于在崭新的哈密城里消失了。

    那些店铺老板也挂着招牌笑容,在旁边不停的喊着“帅哥美女,快来玩啊~”

    空气里充满了祥和的味道。

    就连梁白开走到城里仅剩的两座圆顶庙宇前时,曾经以身体为肉盾,阻拦官兵的长老也一脸慈祥。

    他带着人,抬着新收来的各种饲料,正往庙宇里面运过去。

    这才叫王化嘛!

    梁白开心里感叹。

    他走过去,跟预备喂猪的长老打了声招呼,打算再跟他聊聊圆顶宗教的事儿,夯实知识基础,以免去了此教盛行的亦力把里出什么差错。

    长老一见他,也是双目含泪,喂猪的手都在颤抖。

    长老身边的徒弟们更是做鸟兽散,仿佛梁白开是什么可怕人物。

    “你是那位彭上官派来的吗?”长老害怕的说道,又是一指圈里面油光水滑的大黑猪,捂胸发誓,“我保证,我们没有做什么违背大明律法的事情!”

    看看这猪,被他们养的多好!

    “没有没有,只是想找你说说话。”梁白开笑着摆手,让他别紧张。

    长老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然后一边喂饲料,一边跟梁白开说了起来。

    他本身便是从西边移居过来的,在哈密当了几十年的传教长老,对亦力把里的宗教情况还是很了解的。

    跟梁白开说说也没什么。

    难不成还能反抗?

    梁白开做着笔记,直到徐永宁骑着马过来找他,才结束这次交谈。

    “明天你就要走了,去了那边可别忘了兄弟!”徐永宁跟梁白开勾肩搭背。

    要说他们之间的缘分,也有不少年了。

    当年在曲阜相遇,又在哈密一块嫖……不对,是给人照顾生意,关系自然更亲近。

    “刚刚请了个大夫看看,说你在这边的女人有了!”

    “你放心,汝妻汝子吾养之,汝无绿也!”他拍着胸脯跟人保证。

    “那就拜托你了!”梁白开也笑着回应。

    ……

    第二天,商队在天边微亮时便要出发。

    三人帮都来给梁白开送行。

    张懋的仪式感很重,在梁白开要饮下送行酒的时候,还特意从地上抓了一手的沙子,往他酒杯里塞,语重心长的告诉他。

    “梁兄……宁恋故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啊!”

    可你拿沙子把老子酒杯给填了,好意思说是“一捻”?

    梁白开觉得自己有点忍不住想打人。

    但想起面前这位是英国公,名将张辅的儿子,本身也是崛起的将星,便忍住了。

    他打不过。

    徐永宁在后面跟柳承庆念叨,“老张疯了?”

    “不是,他最近一直在看《西游降魔传》,有点入迷了。”

    “唉,不当爹就是这么浮夸,不像咱俩这么成熟。”

    “就是!”

    梁白开带着临行前的无语,去向了对于整个中国而言,有数百年未曾见过面的西域。

    一路上风霜不定,走了好一段时间,商队才来到了土鲁番地面。

    在大明的官方文献中,这个地方虽然有土鲁番城、哈剌火州和柳陈三座大城,但都统一称之为“土鲁番地面”。

    更何况此时此刻,起于土鲁番城的也密力虎已经兼并了另外两座,自然可以一并称之。

    还没有正式入城,梁白开的商队里就有人看着荒草遍野,偶尔能看到坟头尸骨的场景哭了起来。

    因为他们,便是在亦力把里加强对土鲁番控制,并且强行发动宗教圣战的过程中,被迫逃离故土,定居北京的原土鲁番人。

    从永乐朝到朱见济的乾圣朝,这一边的情况其实都不怎么太平,一直都有人背井离乡,来到大明求取政治庇护。

    其他有点文化的,看着这场面也跟着叹气。

    商人们惴惴不安,心想这地方如此荒凉,如何能做好生意?

    而且太阳快下山了,他们还没有入城,今晚显然要跟着这群曝尸荒野的尸骨待一块睡觉……

    有点害怕啊。

    梁白开也无奈,只能让那群哭的闭嘴,尽量选择了一个还行的地方驻扎起了帐篷,预备明日进入柳陈。

    夜幕之中,被彭时从大明内地招聘而来的文化人陈柾忍不住念起了他祖父陈诚的一首诗,“星槎向晚驻荒邨,闲谒孤城吊古坟。风卷胡沙晴日淡,天连塞草暮烟昏”。

    在五十年前,陈诚作为使者路过土鲁番的时候,就见过这种荒凉之态,没想到现在作为孙子的自己来了,还是没变。

    只能说干旱地带有利于遗迹保存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进入柳陈,那种物是人非之感更加浓烈。

    作为土鲁番三城中距离东方最近的,柳陈还算保留了较多的过去影像,当年的佛寺还没有被完全拆掉。

    但仍然难逃“风物萧条……昔日人烟惟多,僧堂佛寺过半,今皆零落”的下场。

    那些被赶出去,又被朱见济扔过来当向导的原土鲁番人更是敢怒不敢言。

    昨晚触景生情,他们就被梁白开教训过了,知道不能流露太多情感,以免引来别人的注视,只能保持沉默。

    “你们是大明的使者?”

    柳陈的管理官员在听闻大明竟然派人过来后,带着好奇接见了梁白开一行人。

    “是的,”梁白开端起架子对人一拱手,“我乃大明皇帝钦定天使,过贵国,要往更西方去。”

    “更西方?去那边干什么?”

    过去土鲁番,就正式到了东察合台汗国的管控之地,再西去,就是帖木儿帝国。

    以大明“天朝上国”的偶像包袱,永乐之后,基本上是别人来中国朝拜,而少有派遣使者行经如此漫长,去别国交流的。

    “乃是去西方拜真神求经的……”

    梁白开张口就来。

    “这?”柳陈长官打起了精神,眼睛有点发亮。

    圣教竟然还让大明天使都产生了向往,要去求经?

    好事啊!

    大明的面积那么辽阔,如果真的可以让圣教在那边传播,使得真神光辉照耀世人,岂不是极为妙哉?

    轻松一忽悠,加上柳陈最贴近大明,其长官也有点畏惧天朝的武力,便对梁白开等人热情的一顿招待。

    为了不耽误他们取经的正事,柳陈长官只是宴请梁白开参加了场晚会,买下了对方推销的一批货物,便给他开了一封“通关文牒”,让他拿去哈剌火州,可以直接跟其长官谈话,途中也不用担心被人敲诈勒索。

    “这么简单?”陈柾没想到人这么好骗,觉得八成是没读过大明名著导致的。

    梁白开却给他分析了一通,“你我是大明天使,他再怎么做,表面功夫肯定会热情的!”

    这些年虽然大明没派人去其他地方,但帖木儿、亦力把里是派人来过的。

    如今只能算是礼尚往来,双方享受同等待遇,总不能欺负大明脾气好,搞区别对待。

    “也密力虎对大明自称土鲁番王,可实际上咱们也清楚,这地方还是亦力把里的地盘。”

    “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

    “为了更好的从大明手里讨要回赐,也是需要大明的名号来跟亦力把里方面的势力对抗,维护也密力虎的割据,对方不会想动咱们。”

    这是原因之一。

    “第二,也密力虎控制土鲁番之后,大力推广回回教,还强迫其他人信教……”

    “那个当官的八成是中途转信真神去了,业务不熟悉,还立功心切,想哄着也密力虎,说大明也心向真神,给自己贴金挣功劳。”

    所以只要给他们卖点面子,不闹出矛盾,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

    陈柾眼睛一瞪,懂了。

    他不免在心里感慨,难怪梁白开能在这几年内入了皇帝的眼,搞这种外交基本都提名他,感情是有真本事在。

    “那咱们真的要去天方国朝圣?”陈柾又问。

    “鬼!能走哪里就是哪里,老子才不信回回教呢!”

    梁白开可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性格。

    神佛与我有用,那他就会拜拜。

    要是没用还给他找事,那就滚一边去!

    现在也就是走在人家地盘上,不得不低头,不然梁白开才懒得学唐朝时玄奘法师偷渡,拿“取经”当借口呢!

    反正他肯定要回家看儿子的。

    走路几十万里,横贯整个神州大陆……梁白开才没有那么多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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