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嬴虔彻夜不眠,重新统算了他秦军的伤亡。

    据大概统计,东梁这边,他秦军进攻城池两日,共计伤亡二万五千人左右,而后又被迫与城内守军打了三天三夜的拉锯战,伤亡人数大概两万上下。

    这就差不多有四万五千人了,再加上当日缪琳、计良二将在旧梁的战损,嬴虔大概估测他秦军的伤亡人数已接近六万人。

    虽说伤亡不等于阵亡,真正的阵亡人数可能只有伤亡数字的三成左右,但这最后计算出来的数字,依旧让嬴虔感觉触目惊心。

    他二十万秦军攻打少梁,仅十日工夫,死两万、伤四万,一城未克,若非嬴虔亲身经历了此次战役,他简直无法想象他秦军竟然会在少梁一介小国付出如此惨重的伤亡,更无法想象他嬴虔竟会打出这等让人耻笑的战绩。

    就在嬴虔羞恼之际,南城门楼外忽有卫士通报道:“虔帅,公孙贾将军求见。”

    “唔?”

    嬴虔不禁有些疑神疑鬼:莫非城内的东梁守军又有行动了?不对啊,包括东、西两处城门的城郭,不是被对面夺回去了么?对面总不至于连南城门这边都想夺回去吧?再说了,他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啊,除了那些该死的少梁奇兵,每一晚都在伏杀他秦军的士卒!

    在嬴虔狐疑之际,公孙贾迈步走入了城门楼,朝嬴虔抱了抱拳:“虔帅。”

    嬴虔沉着脸问道:“对面有异动?”

    “啊?”

    公孙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哦,虔帅说城内的守军?不,东梁守军并无异动,只是在下巡夜时看到城门楼这边灯火通明,得知虔帅还未歇息,是故来看看……”

    “哦……”

    嬴虔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下一刻,他心中便涌起了一阵羞怒:他作为二十万秦军的主帅,竟因为东梁今夜并未对他秦军发动夜袭而感到如释重负?!

    公孙贾清楚看到了嬴虔的面色变幻,心中稍稍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虔帅,在下莫非说错了什么?”

    听到这话,嬴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托额头,微微摇了摇头:“不,与你无关,是我……算了。既然你来了,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说这场仗……我军该如何看待?”

    “在下不明白,请虔帅明示。”公孙贾不敢乱说话。

    见公孙贾小心翼翼,嬴虔便叫身旁的卫士将他统计的伤亡数字递给了前者。

    看到这份大致的伤亡统计,公孙贾亦是面色微变。

    虽然作为一线的大将,他对他秦军的伤亡也有大致的估算,但当‘死两万、伤四万’的伤亡数字摆在他面前时,他亦有些难以置信——他秦军此番进攻少梁,竟然已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

    而更要命的是,这少梁总共就只有五座城,而这五座城,他秦军一座也还未攻陷。

    试问,若他秦军要攻陷少梁,还要付出几万伤亡的代价?

    十万?

    十万伤亡,这差不多相当于跟魏国打了一仗。

    看看手中的伤亡统计,再偷眼看看坐在主位手扶额头的嬴虔,公孙贾隐约有些明白了:眼前这位虔帅,多半是觉得攻陷少梁的代价太过于沉重。

    思忖一下,他小心地试探道:“虔帅是想……与少梁言和?”

    “言和?”

    嬴虔闻言摇摇头嗤笑了两声,仿佛是觉得公孙贾这话十分可笑,但他却又没有指责公孙贾,只是带着抱怨的口吻叹息道:“你说这些少梁人,他们怎么就不肯臣服于我大秦呢?”

    一听这话公孙贾就明白了。

    眼前这位虔帅,确实已不怎么想再继续这场注定会让他秦军损失惨重的战争,但又不甘心就这么退兵。

    他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是因为少梁与我秦人同宗同源吧……”

    嬴虔沉默不语,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或许吧。”

    还记得他先前曾暗示过公孙贾,不必太过于计较少梁人与秦人的渊源,这说明他此前从未将少梁人视为他秦人的同胞,但现如今,在他秦军付出了近六万伤亡却未攻下一座城的情况下,嬴虔终于开始正视这些与他秦人同宗同源的少梁人。

    他必须承认,少梁人的骨气与血性,不逊他老秦人。

    相比之下,少梁南边的河戎国算什么东西?

    果然,他老秦人才是这天下最优秀的民族。

    这样一想,嬴虔心中的郁结也有所缓解,毕竟少梁人与秦人同宗,两国交战好比兄弟阋墙,再简单点说,好比就是哥哥想要倾吞弟弟家的家产,结果却被瘦弱的弟弟给揍了一顿,丢脸是丢脸,但总比输给魏国、韩国要强。

    对比少梁,魏、韩两国才是与他秦人截然不同的另一支民族,同时,也是秦国进军中原真正的敌人。

    当然,这番强行解释嬴虔也不过就是聊以藉慰,于眼前的战事起不到丝毫帮助。

    沉思了片刻后,嬴虔问公孙贾道:“你说,若我军继续对少梁施压,少梁有可能屈服么?”

    “这个……不好说。”

    公孙贾摇摇头说道:“倘若少梁人个个都像东梁守军这般,恐怕……”

    听到这话,嬴虔再次沉默。

    其实他大致也可以估测出东梁城内守军的数量,截止当前,撑死不过七、八千人,按理来说,他十几万秦军根本不惧这点兵力,但不得不说,东梁守军的悍勇大大超乎了嬴虔的意料。

    观这几日城内来来回回的拉锯战,嬴虔私下估算,若他秦军想要一举攻下东梁,领城内这八千守军全军覆没,最起码还要付出一万五千至两万左右的阵亡——注意,是阵亡!

    换做伤亡数字,可能不下四万。

    而这才是一座城,之后还有旧梁、少梁至少两场相同程度的恶战。

    这样一算,十万伤亡都止不住。

    要说进攻的对象是魏国那也就算了,可少梁……一个弹丸小国……

    嬴虔怎么想都感觉吃亏。

    看着嬴虔一脸纠结的模样,公孙贾犹豫说道:“依在下之见,虔帅不防再派使者与少梁交涉,倘若少梁愿意背弃魏国,臣服于我大秦,其实我大秦倒也不必定要将其吞并……”

    嬴虔听罢一言不发。

    他倒也不是反对公孙贾的建议,毕竟他秦国誓要夺回河西,一方面固然是他父亲、先代秦国君主的遗愿,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打通进军中原的通道。

    而如今,他秦国已经打下了河戎国,已经打通了这条通道,进攻少梁,其实只是顺手之便,即顺手把少梁也收拾掉,谁曾想到这顺手之便,却让他秦国陷入了泥潭。

    这场仗打到眼下这个地步,其实嬴虔也想要与少梁言和了,丢脸是丢脸,但总好过再往少梁砸进去几万军队吧?

    况且,只要少梁肯倒向他秦国,成为他秦国的附属国,他秦国就算在少梁丢了点面子,也完全可以凭此再挽回来。

    再者,少梁可是有不少人才的,比如东梁君,比如翟虎,尤其是那个五百人将李郃,以及其麾下的少梁奇兵……

    嬴虔亲眼见过那支少梁奇兵的实力,虽说他也看出这些少梁奇兵似乎并不擅长正面战场上的厮杀,但论骚扰、偷袭,这群人比季夏的飞蚊还要叫人烦不胜烦。

    若少梁臣服于秦国,那李郃以及其麾下少梁奇兵就将为他秦国所用,到时候要倒霉的,那可就是魏人了……

    对此嬴虔也很期待,魏国的武卒,与少梁的奇兵,究竟孰强孰弱,前者是否能挡得住后者无孔不入的骚扰、偷袭与暗杀。

    可问题就在于,少梁会屈服么?

    虽说此番他秦军死伤众多,可少梁也死了不少人,仇恨的种子已然埋下,对方是否还肯臣服于秦国呢?

    再者,他秦军死伤六万,一座城没打下,如今又急急忙忙派使者与少梁交涉,这是否又会助涨少梁的气焰呢?

    思忖半晌,嬴虔绷着脸喃喃说道:“看来还是要先建营寨,然后……”

    “建营寨?”公孙贾满脸讶异。

    他不明白此前急着想要攻陷少梁的嬴虔,为何突然又想要建营寨了,要知道在少梁行‘清野’之策的情况下建成一座营寨,可是需要花费许多的时间。

    “对,建营寨。”

    面对公孙贾的惊疑,嬴虔好似拿定了决定,点点头道:“并且,同时兴建两座,东梁一座,旧梁一座。”

    公孙贾思忖良久,仍未猜到嬴虔的用意。

    次日天明,嬴虔于东梁南城门楼召集麾下诸将,就连原本负责截击东梁败军的公孙壮亦被招来。

    似这般兴师动众,众将原本还以为嬴虔决定再次对东梁展开总攻,没想到嬴虔却下达了几道与进攻东梁根本没有关联的命令:“冬季临近,甘兴、荀夏,我命你二人于芝川修建营寨,以便我军将士过冬;公孙壮,你负责往缪琳、计良的军中输运木料,我打算在旧梁一带也兴修一座军营。”

    众将面面相觑,不明白嬴虔此举的用意。

    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加紧进攻少梁么?怎么突然开始修建营寨了?

    “虔帅的意思是……暂不进攻东梁与旧梁?”荀夏谨慎地问道。

    嬴虔随口回答道:“等两座营寨建成再说。”

    听到这话,众将再次面面相觑。

    等两座营寨建成?那最起码要一个月呢……干耗一个月?

    没错,嬴虔就是要与少梁干耗,而且是一直耗下去。

    东梁泥潭不知还要填进去他秦军多少将士?

    那他围而不打总行了吧?

    旧梁、繁庞、少梁三城亦是如此——既然强攻他秦军要付出巨大代价,那索性就围而不攻,坐等少梁自溃。

    眼下少梁十几万国民不都挤在旧梁、繁庞、少梁三城么?正好!

    区区小国,能有多少粮食供养这些国民?

    还能耗得过他秦国?

    只要他切断魏国与少梁之间的水陆通道,令魏国无法将粮食运到少梁,不出三月,少梁必溃。

    介时他再派养精蓄锐许久的秦军出击逼迫,少梁若不臣服,便只有亡国灭种。

    更巧妙的是,眼下已是十月,即将进入寒冬,哪怕是魏国也无法在寒冬出兵支援少梁。

    待听完嬴虔的解释后,众将纷纷拜服。

    “虔帅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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