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雄城立于彩云之间,城下有飞瀑涌出,落入万仞崖壁下的滔滔江河,透过水光白雾,可见崖壁之上的天帝雕塑。

    悬空廊桥,穿过凌空落下的瀑布,通往崖壁上一个不起眼的石洞。

    脸色略显苍白的荀明樟,缓步走过廊桥,眉宇间带着三分忧色,和身旁的男子轻声诉说:

    “婆娑洲形势不容乐观,左凌泉乃至东洲女武神的下凡之躯,应该都在霜花城,在我看来,这两人比黄御河之流难对付……”

    荀明樟身旁,是个面容冷冽的中年男子,腰悬一把紫鞘长刀,刀身护手处,有一枚形似眼睛的阴阳鱼圆珠,如活物般左右晃动,似乎也在听着话语。

    男子名为古辰,监兵神殿之主,奎炳洲人族仙家的三把手,不算妖族那帮变态的话,也是奎炳洲武修第一人,地位要比荀明樟高一档。

    听到东洲女武神的字眼,古辰眉宇间有些许不悦。

    荀明樟对此倒也明白缘由。

    古辰是监兵神殿的老祖,而监兵神殿,供奉的自然就是西方之主监兵神君。

    监兵神殿是上古传承至今的仙家,一直扎根在奎炳洲,得益于监兵神君庇佑,上古时期还是武修的扛鼎宗门。

    但世间仙家有风光无限的时候,就有倒霉的时候。。

    三千年前,监兵神殿附近的一家俗世剑庄,铸出了一把剑,剑成之时,有流光自九天降下, 落在了那把剑上。

    因为动静太大, 监兵神殿自然发现了, 看出此剑不是凡品,拿回来后高兴坏了,但可惜的是, 全宗上下没一个人能把剑拔出来。

    古辰当时还是少主,天赋又独冠奎炳洲一代人, 觉得这把剑是天神专门赐给自己的, 为此还练了好些年剑术。

    直到有一天, 打南边来了个丫头,潜入监兵神殿, 偷了剑就跑。

    当时监兵神殿的老祖发现后,自然要拦,结果就在此生最后一战中, 瞧见了那抹世间最璀璨的光彩。

    那個女子是谁, 就不在这里过多赘述, 反正这事儿对供奉了白虎几千年的监兵神殿打击挺大;虽然宗门地位没受太大影响, 但‘受杀伐之神独宠’的心气没了,慢慢开始走了下坡路。

    古辰作为接班人, 很出息,把监兵神殿的地位抬高到了现在的位置,但无论他怎么努力, 也扭转不了被监兵神君抛弃的事实。

    在女武神没成仙君时,古辰还尝试过去抢天官神剑, 结果差点被打死,后来女武神成了女武神, 这事儿就只能咬牙认了。

    在荀明樟看来,这事儿只能怪监兵神殿运气不好。

    天神赐予凡人机缘, 一般都给在自己地盘上——就比如青龙赐机缘,就放在留有气息的桃花祖树上,天地都是自己的,哪儿会管这块地盘属于哪个凡人。

    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天官神剑就是赐给女武神的,没直接落在监兵神殿库房里,而是俗世剑庄, 已经算提醒他们这把剑不属于监兵神殿。

    但监兵神殿供奉白虎几千年,按人族的想法算,这把剑应该给他们这群信徒;就算没这事儿,东西落在他们地盘上, 按先来后到的规矩算,也该是他们的,被外人取走,让人如何坦然接受?

    荀明樟此时和妖刀古辰到天帝城来,说起来也和此事有关。

    荀明樟在霜花城外一战,事后复盘,觉得那把杀力通神的古怪长剑,就是女武神手中那把天官神剑。

    而这把剑此时在左凌泉手里,女武神又在东洲脱不开身,古辰得知消息后,自然就动了些心思。

    荀明樟此时说的话,是在劝古辰不要轻敌,觉得左凌泉是个小辈,女武神又借壳下凡,就不把两人放在眼里。

    但妖刀古辰作为被女武神打过还没死的强者, 还真就不怎么信这话,回应道:

    “你擅五行之火,被对方天赋克制才落败, 真要放开手脚,你会怕几个玉阶小辈?”

    此言倒也在理, 荀明樟作为术士, 以火法应敌的话,当天不至于那般被动;而武修要纯粹的多,就比谁战力强,没什么天赋、路数克制的说法。

    荀明樟知道妖刀古辰的底蕴,多余的废话也没多说,只是道:

    “以大局为重,先看看商老祖的意思。”

    古辰手按刀柄,和荀明樟并肩走入城池下方的岩洞,走了约莫半里,深入地底,一个巨大的岩浆湖就出现在了眼前。

    地底并非天然溶洞,而是一个精心打造的炼器室,足有数里方圆,周边墙壁乃至穹顶之上,都是各种仙家器械和阵纹,中心冒着紫红火苗的岩浆湖,就是以大地为炉的炼器炉。

    地底炼器室内温度极高,凡人尚未走进恐怕就成了飞灰,里面没有任何外人,只有一名身着紫袍的老者,在岩浆湖边缘盘坐,看起来其貌不扬,就像个工作闲暇歇息的老工匠,但那双火炬般的眼睛,却好似能洞察天地、熔炼万物,让人不敢轻易直视。

    能坐在此地的老者,自然是位列九洲最强十人之一的仙君商寅,幽萤异族四首脑之一,奎炳洲的实际掌控者。

    奎炳洲有两位仙君,按理说地位不分高下,但修行一道无论人妖,炼器师的地位都超然于世,妖族也得炼器,有求于人自然矮半头,这虽然不是主因,但确实是妖族肯听人族号令的原因之一。

    商寅面前有雾气凝聚,呈现出一幅画面。

    荀明樟走到近前,可见画面是一张复杂到极致的阵图,里面还回荡着话语:

    “师尊,这是吴尊义今天新加的阵法,徒儿眼睛都看花了,硬是没看懂这是干啥的……”

    说话的应该是望潮滩的坐镇修士张徽,荀明樟挺熟,身上那件法袍,就是张徽打造的,号称万法不侵,结果屁用没有,被女武神一剑戳了个稀烂。

    商寅见两人来了,并未回头,直接开口道:

    “明樟,你可看得出此图的法门?”

    荀明樟走到近前,蹙眉仔细观摩阵图片刻,微微点头:

    “妙哉,此阵图当得起巧夺天工四字,不过关键处,我看的还是有些晦涩不明,还望商前辈能指点迷津。”

    商寅摇摇头:“那就是一点没看懂,不奇怪,世上除了本尊,估计也第二个人能看透此阵图的精巧之处。”

    妖刀古辰是武修,连荀明樟都看了个寂寞的东西,他自然没什么见解,询问道:

    “这阵图是做什么的?”

    “这只是炼器图谱的一部分,看构造,有唤灵阵的影子,应该是用来沟通天神地祇的东西,不过构造要比唤灵阵精妙的多……”

    商寅是炼器师,而炼器师的通病,就是对奇巧事物的兴趣,远大于其他。

    商寅也不管两人听不听得懂,自顾自说了半天阵图的妙处,才意犹未尽的停下话语,回过身来:

    “古辰,你过来是想请命,替代明樟去坐镇婆娑洲?”

    妖刀古辰微微颔首:“荀道友被天官神剑所伤,短时间难以主持大局,婆娑洲也不能真落入华钧洲之手……”

    商寅微微抬手,制止古辰的话语:

    “本尊已经派了商棋过去,婆娑洲的战事,慢慢拖着就行了,当前还是以东南为主;其他人已经随梅近水出发,本尊也得时刻盯着以防不测,没时间处理杂事,你再走了,明樟他们镇不住局面,这几年就在宗内好好呆着吧。”

    奎炳洲的人族和妖族,虽然目前是同盟,井水不犯河水,但弱肉强食的万世之仇永远抹不掉。就比如荀明樟,从来都不把玄邺当自己人看,一旦没了强者压制,必然出现内乱。

    古辰虽然很想去拿回自家的天官神剑,但商寅不让他走,他也说不得什么,只是略微吐槽了一句:

    “有商前辈的名号在,奎炳洲出不了乱子,我待在这儿也是个闲人。”

    商寅对这话,摇了摇头,抬手示意背后的阵图:

    “话别说太满,本尊那不拜师的徒弟,扬言要给本尊点颜色看看,也不知道在憋什么东西。你这门神到时候要是挡不住,被本尊徒弟打趴下,人可就丢大了。”

    古辰闻言皱了皱眉,荀明樟则是不解道:

    “商老,你都知道吴尊义图谋不轨,还让他折腾?”

    商寅轻叹了一声:“你们不是炼器师,不明白求学无门、探讨无友的苦楚,本尊在炼器一道举世无敌,看遍了世间所有法门,已经很难找到能让本尊眼前一亮的东西了。

    “这就和剑神黄潮瞧见左凌泉一样,黄潮站在绝剑崖上,和怨妇似的心心念念望了好久,是在惊艳左凌泉的剑术?不是,是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有可能坐下来和他一起探头剑道的苗子,都快麻木的心湖终于有了活水,在期待。

    “这人无敌太久,都有这毛病,吴尊义不说对付本尊,就算是炼出神兵把本尊打死,本尊也算死前开了眼界,死得无怨无悔。”

    这番话只有位列仙君的人才会懂,荀明樟对此只能若有所思点头,想想又道:

    “左凌泉目前应该就在婆娑洲,此子正如商老祖所说,邪门的很,如今已经位列玉阶,再让他野蛮成长几年,可能就没人压得住了……”

    “左凌泉就是三千年前的上官玉堂,这种天遁垂青的怪胎,谁挡路谁出事儿,先不用管了,等东洲打起来,他自会赶回去,让梅近水对付即可。”

    荀老魔想想也是,他们和北狩洲虽然是同盟,但终究是两个洲的势力,和梅近水的关系,还不如和西北妖族亲近;这种邪门对手,能让北狩洲耗费人力物力对付,自然没必要亲自动手……

    ------

    数日后。

    左凌泉日夜兼程,沿着俗世官道往边塞行进,到人多的地方就驾车骑马,人烟稀少就小心徒步赶路,用了半月时间,才抵达九宫山。

    九宫山是地名,俗世不怎么出名,但在修行道上,却是仙流量密集的渡口和集市,背后的东家是监兵神殿,以出售各种稀缺矿石而闻名,无论昼夜集市上都人满为患。

    已经走到这里,对修士身份的审查自然就小了许多,只要不露出破绽,基本上没人会跑来过问来历出处。

    左凌泉为了保险起见,并未扮作散修,而是伪造了路上遇到的一个小宗门的身份牌挂在腰间,装作给宗门进货的模样,和三个姑娘一起进入了集市。

    左凌泉和其他低境修士一样,先在集市里找了个客栈住下,然后不擅长在底层打探消息的仇大小姐和静煣留守,他和秋桃则相伴出门逛街,寻找进入苍沙古河的机会。

    苍沙古河是明令禁止靠近的区域,集市上的异族修士都知道在哪儿,但也仅此而已,不说设法进入,连打听里面在做什么,都会惹来注意。

    左凌泉为此只能在集市上兜兜转转,在来往人群的言行举止中寻找蛛丝马迹,这一逛就是三天,时间也来到了九月初八——玄烨透漏苍沙古河会有人在九宫山出现的日子。

    中午时分,左凌泉没有佩剑,只是一身弟子袍走在街上,目光来往修士身上徘徊。

    谢秋桃底层生活经验丰富,此时的表现更为自然,走一截还在街边的地毯前停步,和小修士讨价还价,模样和小宗门里出来逛街的小师妹似的。

    左凌泉也不太擅长用言语套取情报,跟着只是当保镖,在秋桃讨价还价的时候,就站在路边观察过往行人,约莫瞧了片刻,没注意到可疑的行人,倒是被不远处一阵交谈吸引:

    “……北边冷,淫煌蛇稀缺,这等品像的淫煌蛇胆可不好找,就是不知道药效如何……”

    “药效道友放心,霸道的很,前两年有个愣头青过来买,也不问怎么用,回去的路上就偷偷生吞了。”

    “生吞淫煌蛇胆?结果呢?”

    “结果还能如何?隔了半月才被同门找到,一个人在山沟沟里抱着棵树硬怼,和啄木鸟似的,咚咚咚……”

    “嚯——!”

    ……

    左凌泉自然不是被这劲爆故事吸引——虽然也有,但不是主因——引起他注意的,是那句‘北边冷’。

    左凌泉做出被话题吸引的模样,缓步走到丹药铺子门口旁观,可见里面是个老头,境界应该在幽篁中后期,放在集市绝对不低,腰间挂的牌子很陌生,通过这些天的了解,不像是奎炳洲的宗门。

    结果不出左凌泉所料,药房的掌柜,很快又道:

    “北狩洲听说是不产淫煌蛇,那边的道友,一般用什么东西补身子?”

    买药材的老头回应道:“锁严子,以前梅仙君带过来的仙草,适合在高寒地带培育,药效不比淫煌蛇差,就是长势太慢……”

    “梅仙君是女修,还带这种物件?”

    “你这话就不对了,医者仁心,药材哪有高低贵贱的说法,你还开药铺的,这点觉悟都没有?”

    “也是,是我肤浅了。仙长看起来道行不低,这次大老远跑到九宫山来,是来找机缘不成?”

    “也不是,顺道过来,帮道友带封信……”

    ……

    铺子里的两人不停交谈,左凌泉认真聆听,想从其中获取有价值的信息。

    但听了片刻未曾听到重点,余光却发现不对。

    转眼看去,本来在地摊前面砍价的秋桃,竟然没和他打招呼,自己走向了集市出口,已经无声无息走出半条街的距离……

    -----

    片刻前。

    谢秋桃带着十分可爱的笑意,蹲在街边和摆地摊修士讨价还价,买地摊上的一枚龟壳。

    谢秋桃对龟类研究很深,她自己捡的那只小龙龟,如今都还养在崔莹莹的阁楼里,而眼前这枚龟壳,和她那只十分像,不出意外是同类。

    灵兽都有生息之地,而那附近必然有此类灵兽的专属福缘,谢秋桃买龟壳还是其次,最想问的是这枚龟壳的出产地。

    只可惜摆摊的修士也是行家,漫天要价,不买就啥也不说,嘴硬的很。

    谢秋桃就算买了,得到的消息也可能是随手捡的,自然不能花冤枉钱,就和修士一直拉扯,反正她和左凌泉也没其他事儿可做。

    但谢秋桃没拉扯多久,旁边忽然有个人驻足,继而在旁边蹲下,拿起摊子上的龟壳仔细打量。

    谢秋桃余光先是看了左凌泉一眼,见他在药铺门口听墙根,距离不过几丈,才收回目光,打量起身边的人,这一看就愣了下。

    身旁的人是个穿青袍的中年人,看起来三十多,腰间插了根竹笛,面向很陌生,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腰间的竹笛旁边,还挂着块牌子。

    牌子通体墨黑,由水玉制成,正面是龟蛇合体的浮雕,做工精巧,至于背面,谢秋桃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肯定刻着‘玄武’二字——因为这样的牌子,她也有一块,是玄武台的腰牌。

    ?!

    异国他乡遇见旧物,谢秋桃哪怕心智再好,此时脑子里也是轰然一震,出现了片刻失神。

    “道友,这龟壳怎么卖?”

    “八百神仙钱,不讲价,这位小仙子也想买,按规矩你们俩商量,谁出价高归谁。”

    “哦,姑娘你也要买这枚龟壳?……姑娘?”

    ……

    嘈嘈杂杂的话语,谢秋桃根本没听进去,直到中年人晃了晃手,她才惊觉自己露出了异样,连忙收敛心神,回应道:

    “我只是随便看看,道友想要就拿去吧。”

    “哦,那多谢了。”

    中年男子看起来不差钱,取出了八枚金缕铢递给商贩,就起身跟上了队伍——队伍约莫十余人,有男有女衣着统一,看起来像是出门采购物资的宗门修士。

    谢秋桃知道自己状态不对,心神的震颤让她几乎没法思考,目光在中年人腰间那块牌子上徘徊,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巧合;但随着中年人走动,牌子背面‘玄武’二字露出来后,孤身流浪多年的酸苦和怒火就再也压不住,脚步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好在走出没多远,谢秋桃的手腕,就被一只温暖的打手握住,柔声言语从身边传来:

    “师妹,逛完了回去也不叫我,要是师父知道你一个人回家,又得骂我……”

    谢秋桃稍稍回神,转眼看去,左凌泉站在身边,面带微笑,却目光疑惑的看着她。

    “师兄……”

    谢秋桃嗫嚅嘴唇吐出两个字眼后,就难以再酝酿词句,偷偷把腰牌掏出来,放倒左凌泉手里,然后继续往前走。

    左凌泉不动声色的感知了下腰牌,目光自然就落在了前方那个中年人腰间,也愣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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