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沈丘隔了一整天,才通过传讯法阵收到了自己父亲的回信。

    在这封信里,沈家家主以极为严肃的口吻,用了上千字的笔墨,跟他讲了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内容不外乎是“门阀子弟去给外人打简直就是辱没门楣之举”、“既然享受了家族的供养,就得努力为家族做出贡献”等等。

    读完信后,沈丘冷笑一声。

    他一向头脑伶俐,心思细腻,自然能够猜得透沈家家主的想法——

    当他在金陵的时候,家主死活不想承认他这个儿子;现在他来到了洛京城,家主又想求着他回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最近的这段时间里,家中的产业已经被他那个废物嫡兄沈桦折腾得乱七八糟,需要他回去帮忙收拾这个烂摊子。

    沈丘当然不会乖乖就范。

    自从他下定决心去顾旭府上做事之后,他便已经开始尝试从家族的阴影之中挣脱出来,自然不会再走回头路。

    他坐在客栈的窗户边,沉思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提起笔,又给自己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内容大致如下——

    “从今天开始,我沈丘正式脱离金陵沈氏,从此与家族再无关系。”

    “我执掌的一切产业,以及一切留在金陵的私人财产,皆归家族所有,以报族人养育之恩。”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把我的母亲从金陵接到洛京城,今后由我亲自照顾。”

    沈丘的母亲原本是一个普通丫鬟。

    她没有本名,只有一个主人给她起的名字——“凝秀”。

    平日里她只负责做一些打扫院落、修剪花草之类的杂活。

    后来,因为家主喝醉了酒,跟她生下沈丘,惹恼了沈夫人,她便被赶出了沈家大宅。

    从那以后,她一直在金陵城郊一家简陋的客栈里,替人抹桌子擦地板。沈家人似乎都忘记了她的存在。

    一年到头,沈丘都很难跟她见上一面。

    不过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都会想办法托人送一些东西到沈丘的手中——有时是她亲手缝制的围巾手套,有时是一些二手的书籍,有时是她亲手做的一些甜点或腌制食品。

    这些东西并不贵重。

    但看到它们,沈丘就会觉得,在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上,仍然有人在牵挂着自己、在关心着自己。

    纵然父亲把他视作累赘,家族把他当成是工具人,但是在母亲眼中,他永远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

    …………

    写完之后,沈丘把信件塞到信封里,将它交到邵管家手中,托其把信寄往金陵。

    同时他看了眼今天的日期。

    “时间过得真快,”他心头默默想道,“稍不留神就到了去顾大人府邸报到的日子。”

    随后,他心念一动,就把乱七八糟堆在屋子里的换洗衣物、笔墨纸砚、各类书籍等东西统统收进了自己的空间法宝中。

    沈丘的空间法宝是一枚戒指。

    它的容积不大,只有一百升左右,远远比不上顾旭的“闲云居”。

    但作为一个粗糙男人,沈丘随身携带的行李并不是很多,把所有东西收拾完毕后,戒指里的空间还绰绰有余。

    接着,他离开房间,走下楼梯,把房门钥匙还给了客栈老板,便来到大街边,挥手招呼来一辆公共马车。

    “敢问客官要去什么地方?”车夫问道。

    “延庆坊金鱼巷二十二号。”沈丘想了想,回答道。

    …………

    马车驶过人声鼎沸的城区,沿着石桥穿过宽阔平静的洛河。越接近目的地,路边的院落就愈发开阔,房屋愈发精致,人群也愈发稀疏。

    待到抵达延庆坊后,已经几乎听不到市井的喧嚷声,空气也似乎变得清新宜人。

    在那垂柳依依的河畔,沈丘看到了昭宁公主、新安郡王、宜阳郡王、工部尚书等不少大人物的府邸。

    此时此刻,顾旭的新宅也已经修缮完毕。

    刚下马车,沈丘便看到一扇黑漆广亮大门,门口台阶高达一尺,门上有铁制门环。

    他登上台阶,手握门环,轻轻敲了敲大门。

    只听见门内传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请问贵客尊姓大名?”

    沈丘心想:这声音听上去不像是顾大人的,应该是顾大人府上的仆人或者管家吧。

    “在下金陵沈丘,应顾大人之约前来府上效力。”他回答道。

    门内那声音又接着说:“请贵客先在原地稍候片刻,我需要确认一下您的身份。”

    听到这话,沈丘最初感到有一些疑惑:对方连门都不开,如何辨别我的身份?

    不过他很快想到顾旭是一名造诣精深的符师——在门上布置一些特殊的阵法,想必对其来说难度不大。

    很快,凭借第四境修士的强大精神感知能力,沈丘隐隐察觉到,在大门的顶上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高高地打量着自己。

    几秒钟后,黑漆大门自动向两边打开。

    映入沈丘眼帘的,是一面的影壁。

    在影壁上面,有一张复杂的彩漆图画,画中有上百个人物,大部分都穿着仆役的衣着,男女老少一应俱全。

    绕过影壁后,便是宽阔的院落。

    有两个童子身着麻布短衫,手持扫帚,在院中认真地弯腰打扫着地上的灰尘和落叶。

    这两人的相貌一模一样,比世间的大部分双胞胎都要更相似几分。

    当沈丘从院中穿过的时候,两个童子皆停下手中的动作,朝他恭敬地抱拳行礼道:“见过沈公子。”

    沈丘微笑颔首还礼,同时向他们询问了一句:“你们知道顾大人在什么地方吗?”

    两个童子以稚嫩的嗓音整齐如一地回答道:“顾大人正在书房等您呢。”

    他们话音刚落,沈丘的身边便凭空出现了一个年轻侍女,其身穿淡粉色长裙,头发梳成双环髻,容貌虽不漂亮,但却耐看。

    “沈公子,请跟我来!”她微微屈膝行礼道。

    “有意思。”沈丘环视了一周院落里的众多仆役,默默地在心头吐槽了一句。

    顾府的主屋以屏风和碧纱橱一分为三。

    正中间乃会客厅堂,拜访者几张木桌,几把官帽椅。两侧则分别是寝室和书房。

    比起金陵城的沈家大宅,还有很多同品级官员的宅邸,沈丘觉得这间屋子简直简陋得过分——没有玩器古董,没有植物盆栽,没有垂幕帐幔,以至于看上去空荡荡的,有些冷清。

    在侍女的引领下,他从碧纱橱的一扇隔门穿过,来到了顾旭的书房。

    此时顾旭正站在长桌之旁。

    他右手中握着“惊鸿笔”,低头专注地看着桌上的一副字。

    桌上摆着一个小巧青铜香炉,一缕沉香袅袅升起,萦绕在顾旭的周围,使他看上去像是下凡的仙人。

    这个青铜香炉是顾旭从“闲云居”里取出来的一件法宝。它里头的熏香,拥有着一种能够使人精神专注的奇效。

    当嗅到它的气息时,沈丘只觉得心旷神怡,仿佛胸中一切郁气都在瞬间被一扫而空。

    “沈公子,你觉得这副字怎么样?”顾旭察觉到沈丘的到来,便转过身,朝他微微笑道。

    沈丘来到他的身边。

    桌子有些高,他必须踮起脚尖才能完全看清楚上面的事物。

    只见素白的宣纸上写着“长生斋”三个大字。

    顾旭的毛笔字一如既往飘逸流畅,宛若龙蛇飞动、鸾飘凤泊。

    但与沂水县那副笔迹沉凝、锋芒收敛的字不同。

    这副字看上去力透纸背、张扬纵肆,像一只雏鹰跃下山崖,然后冲天飞起。在看到它的时候,沈丘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几天前的那一声震彻整个洛京城的惊雷,还有那一场令龙门书院所有人都忘不掉的磅礴大雨。

    沈丘思忖片刻,回应道:“不愧是东翁的字,有您那平地一声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风范。”

    沈丘平日里习惯了说尖酸刻薄的讽刺话语。所以此时此刻,当他需要说一些夸奖奉承的言辞时,听上去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听到他的话,顾旭笑了笑,说道:“沈兄来我府上,不必如此拘束。咱们不妨以兄弟相称,像朋友一样相处就好。”

    或许是因为顾旭太过年轻,“东翁”这个称呼,沈丘叫起来确实觉得比较别扭。但或许又因为这个十八岁少年的气质中透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威仪,沈丘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喊出类似“顾贤弟”这种比较随意的称呼。

    他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继续喊对方“顾大人”。

    与此同时,顾旭用“惊鸿笔”在宣纸的一角写下自己的名字,盖了个印,然后轻轻挥了挥手。

    这幅字瞬间就被装裱好,挂在了书房一侧的墙壁顶上。

    “顾大人,我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一下,”这时沈丘向顾旭开口询问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您院落里的这些侍女和仆役,应该都是用‘点睛赋灵’之术创造出来的产物吧?但是在我看来,他们看上去要远远比那天符篆大师赵欣然在龙门书院里画出来的黑衣小厮更具智慧和灵性。

    “我很好奇,您是不是对这个法术做出了一些改进?”

    自从见识到顾旭画出的“八卦逻辑电路图”和“火字符”之后,沈丘根本不会怀疑顾旭改进或是开创符篆的能力。

    而在他说话的同时,身穿粉色长裙的侍女端来了茶壶和茶杯,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茶水中升腾起白色雾气,与铜炉中的熏香混合在一起,使沈丘感觉自己置身于云蒸霞尉的仙境之中。

    沈丘发现,自己看不到她背后的影子,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

    然后侍女离开主屋,迈着轻盈的步伐,重新回到了影壁处。

    当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与影壁接触的时候,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化作了影壁上静止不动的图画。

    而两个童子依旧握着扫帚专注地打扫庭院,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神奇诡异的情景。

    “你说的没错,”顾旭点了点头,回答道,“我把一些傀儡术的道法奥义,跟这‘点睛赋灵’之术,还有这间屋子里的防御法阵融合到了一起。

    “我在家的时候,它们会完完全全按照我的心意行动。我不在家的时候,它们也会按照我事先定下的规划,对屋子进行打理维护。倘若有外敌入侵,意图行刺或是盗窃,这些壁画上的人物也会形成我的第二道防线。”

    “第二道防线?”沈丘好奇地问道,“那第一道防线是什么?”

    “第一道防线你应该已经见识过了,就是大门外面那个能够通过相貌识别来客身份的法阵,”顾旭回答道,“倘若有不速之客想要强行闯入,那么他们将先后陷入幻阵和杀阵之中。”

    他停顿片刻,从桌上抬起茶杯,啜了口热腾腾的茶水,又接着说道:“当然,这些手段只能对付普通人、低等级的鬼怪和实力一般的修士。如果闯入者的实力远高于我,那么这些防线便跟纸糊的一样,形同虚设。

    “沈兄也是一位造诣深厚的符师。如果你今后有兴趣,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来继续完善改进这些法阵,让它们变得更加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沈丘一时没有回应。

    对于顾旭这些举动,他感到是非常震惊。

    一方面,他是震撼于顾旭对符阵之术的掌握——

    按照国师的说法,成为符道宗师的关键,在于贯通万法、殊途同归。

    顾旭将傀儡术和“点睛赋灵”之术结合起来,能不能算是摸到了宗师境界的门槛?

    另一方面,他震撼于顾旭对布置防御法阵的上心程度——

    虽然说比起金陵沈氏大宅和皇宫里的阵法,顾宅的这些防御措施还差的老远。

    但是,沈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六品官员跟顾旭一样,给自己的住宅设置一道又一道的安保阵法。

    “或许这是因为顾大人在青州府那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待久了吧?”沈丘默默在心头猜测道,“就算他来到了‘天龙大阵’保护下的京城,他也对鬼怪怀着十万分的警惕。”

    就像顾旭前世,人们常常觉得云南人都骑大象上学、内蒙古人高考要考骑马一样。

    自从不久前的那场灾难发生后,其他地区的人们常常觉得青州府已经成了人间鬼域,鬼怪满大街走。

    “对了,我这里有一件事情,需要沈兄帮忙。”就在这个时候,顾旭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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