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你来我往的争吵,恍如两个泼妇骂街。

    方休听得直摇头。

    果然还是县丞见多识广,早有预料——这钱财纠纷,多半是说不清谁有理的一团浆糊。

    啪!

    县丞又拍惊堂木,大喝道:“放肆!本官公堂之上,岂是你们撒泼的地方!”

    两边争吵立时止下,那灰毛狐狸更是被惊堂木震得腿脚一抖,差点站不住。

    能审妖民的公堂,自然不同寻常,被县丞一拍又拍的惊堂木,就有口中雷咒一般的功效,能威慑邪祟,甚至将妖民的变化术震散。

    除非是肉身操纵入微,否则什么妖民都要在公堂上现出原形。

    方休心中一动,看来要进入下一个环节。

    一团浆糊,就判妖民败诉。

    果然,县丞开口道:“行有行规,既然李长乐采买丝绸时,胡绣行的伙计已经应承退货之事,那自然要履行约定,将账目一笔勾销。”

    清逸老者当场抗议:“大人,分明是这恶汉无理取闹,怎能……”

    啪!

    “好胆!”

    县丞眼睛一瞪,竖眉怒道:“本官依律判案,再要纠缠不休,休怪本官无情,现在就将胡绣行抄封!”

    “大人英明!”

    李长乐拱手叫道。

    这官司,眼看就是自己赢了。

    咦?

    李长乐忽而瞥见,怎么外面的自家兄弟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大人要抄胡绣行的店?”

    清逸老者却不生气,反而哼一声,慢慢道:“今儿个怕是不行,晋王世子妃午后要来店里采买。”

    “晋王世子妃?”

    县丞眉头微皱。

    这是开始亮后台,搬靠山了?

    “明儿个也不成,宁王妃约了时间。”

    清逸老者悠悠道,又啧一声,叹气道:“怪我这脑子不好,记不得后天的事情。小五,后天是哪位恩客?”

    “是采办司的刘公公。”

    灰毛狐狸应道。

    这胡绣行的生意,竟已经做到宫里去?

    李长乐闻言变色,全没料到会撞上这种铁板。

    县丞亦是心中一沉,当即拍案道:“此案初审已判,剩下琐碎细节,交由双方协商即可,其余人等退下!”

    老讼棍说话阴阳怪气,先赶出去再说!

    留下这灰毛狐狸,先上二十杀威棍,再上二十杀威棍,最后上二十杀威棍,还怕他不乖乖屈服?

    话音一落,那灰毛狐狸便往堂外走去。

    县丞连忙叫道:“那妖民,你走什么?”

    “啊?”

    灰毛狐狸回过身,毛绒绒的脑袋看不出表情,歪着头,眼神里有些疑惑。

    “你是怎么办的妖藉,连人话也听不懂?”

    县丞哼一声,朝清逸老者道:“其余人等,说的是你这讼师,还不退下?”

    “大人怕是误会了,我便是今日原告,可不是什么讼师。”

    清逸老者笑呵呵开口,指着灰毛狐狸道:“小五这孩子,不过是伺候我出行的,与今日案情无关。”

    “你是原告?”

    县丞不由勃然大怒:“那你为何要谎称妖民报案!”

    “大人说的什么话,我本来便是狐族的妖民。”

    清逸老者眼睛一眯,不紧不慢道:“我是延武五年入的妖籍,注籍燕胡坊,姓名胡不归,大人一查便知。”

    旁边李长乐听见,却松一口气。

    延武是兴文前的年号,先皇在位四十载,延武便一直排到四十年。

    要他真是延武五年入的妖籍,距今已有六十年!

    这……不是在说笑吗?

    妖族从母胎落地,要花多少岁月,才能学会人话人字入大明妖籍,又过六十年去,是多少年纪?

    “公堂之上,还敢信口开河?”

    县丞也不信,冷冷一笑:“你若是狐族妖民,如何在公堂上维持人身?难不成,你是一身窍穴尽开的妖王不成?”

    即便真个是妖王,能瞒住惊堂木,也肯定瞒不过陪审的都供府坐堂。

    县丞说着视线扫过旁边,便见今日坐堂,那位年轻道长朝自己点头。

    “你谎报身份,蔑视公堂,本官……嗯?”

    县丞继续说着,忽而眉头一皱,扭过头,又把视线转回方休身上。

    便见方休一脸沉重,又点,点,头。

    那神色分明是在说,老讼棍没有撒谎,就是一位妖王!

    县丞身子一颤,脑门沁汗。

    难怪这清逸老者如此有恃无恐,竟敢反诘公堂。

    燕京是人国都城,县丞又有官身,升堂审案,秉公执法,倒是不惧什么妖王。

    可即便是秉公执法,遇上后台来历深厚的,都要掀桌子不认账。

    而这老狐狸在燕京生活六十年,生意做得这般大,连宫中贵人都是主顾,定然人脉极深,说不定那胡绣行里就有哪位大人物的分红。

    更何况,他这随手判下的妖民败诉,可跟秉公执法里掺了不少尸位素餐。

    县丞一时坐蜡,不知如何处置。

    难道将已经说出口的判决收回?

    “大人?”

    李长乐很快察觉到,情形不对。

    县丞怎么一头汗?

    再顺着县丞目光看去,便见坐堂的都供府道长,神色沉重。

    难道说……

    李长乐吞口唾沫,吃力地转过头,看那清逸老者。

    他也是修行有成的武门弟子,才能成为草马市的一号人物,方才是跟县丞一般,先入为主把这老者当成讼师。

    此时回过味来,立时便发现些端倪。

    这清逸老者,样貌至少八十开外,再是精神矍铄,也不该有如此焕发的神色,瞧不出半点暮态。

    还有他的身躯体态,动作时顺似流水,静止时稳如磐石,显然是对控制肉身有极高的造诣,甚至连自己都不可及。

    再者说……

    李长乐越想越是心惊。

    县丞哪怕跟这老狐狸撕破脸,也不过丢掉官身。

    可他李长乐本就做的是刀口舔血,街面上厮混的营生,自然知道自己若是得罪一位宗师层次的敌人,该是什么样的下场。

    想到此节,他脸色眨眼间惨白下去。

    堂中一时安静,无人开口,诡异非常。

    “怎么回事?”

    手持杀威棍的县衙衙役,守在堂外的长乐帮打手,也纷纷发现场中古怪情形。

    县丞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衙役们自然大气不敢出。

    李长乐战战兢兢,长乐帮汉子们不免也噤若寒蝉。

    偌大一个西宛山县衙公堂,只因为老狐狸的一句我是妖民,而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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