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简单?”不等陈止开口,陈梓就给杨宋泼了盆冷水,“太守是有才能,但《师说》中有句话,你莫忘了。”

    杨宋眉头一皱,面露一点不快,问道:“忘了什么话?”他知道,陈梓提到陈止所著《师说》,就是为了让自己的观点更有说服力。

    陈梓微微一笑,吐出五个字来:“术业有专攻!”

    杨宋一怔。

    陈梓则继续说道:“这代郡上上下下,各有门别,诸多司衙,哪能都占了?再说了,哪里来的人手?”

    “这不是现成的人手!”杨宋指了指自己,又指着众人,“咱们不就是辅佐太守么?若是不够,再让陈家、杨家派人来就是。”

    陈梓摇摇头,笑道:“先不说咱们人手不够,也不说下面的职位不是说撤就能撤的,就说让几家派人过来,就不现实,你我两家的重心还在中枢,我等北上是要打下基础,还未见成效,家中总不能放着关键的地方不管,给咱们输送财货人员,也显得我等太过无用,而且这么一来,代郡上下更要警惕和排斥我等。”

    他见杨宋还要说什么,就又补充道:“况且地方上的事务,多繁琐小事,将人手集中在这些事上,要牵扯大量的人力、物力和精力,平白损失了部分人手,反之,如果合理利用官府的吏胥,哪怕他们没有归顺之心,也能为我所用,这一增一减,其中分寸,相信你也能明白吧。”

    杨宋听到这里,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苏辽也点头,说道:“这地方事务,很多看的还不光是能力,还要看关系和人脉,因为是直接和最下面的家族、宗族,乃至布衣、农户接触的,若换成其他人,同样的事不知道要多花多少功夫,重新经营关系人脉,又要耗费许久时间,说不定还要被人抵制,得不偿失。”

    “好吧,好吧。”杨宋听到这,知道自己有些想当然了,往后面一退,不再多说。

    苏辽顺势说道:“太守,我观今日众官,对您越发敬畏,这是好事,若是其他时候,要巩固权威,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现在靠着匈奴一事,他们都知道厉害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陈止摇头道:“他们只是表面服气了,或者说,暂时敬畏,我还什么都没做呢,等我做的事,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态度了。”

    “所以敲山震虎才有意义,郑家既然送上门来了,太守岂能往外面推?”苏辽说着笑了起来。

    陈止点头道:“对,震慑世家是一个方面,等会你可以安排人手,将昨天在城门前发生的事,都传到城中,让其他家族知道。”他也知道消息早就传出去了,现在让人传播,是表明态度,看其他家如何反应。

    苏辽就道:“正该如此,因为太守您的态度不明,知道的几人现在都守口如瓶,等坊间有了传闻,他们大概就知道怎么做了。”

    陈止跟着又道:“不过,光威慑世家是不行的,还得从其他方面着手,否则事事依靠和世家妥协,等于将命脉交到他们手中。”

    苏辽闻言就道:“那是要拉拢一两家?可是那刘家?”

    陈止却摇头道:“拉拢世家、宗族是需要的,也要着手进行,但不用太过热切,我们是和他们合作,而不是为了妥协,或者说,我不想对他们有多少妥协。”

    “这……”苏辽和陈梓对视一眼,觉得陈止逐渐展露出来的倾向,让他们有些摸不透了,苏辽试探性的问道:“可是要尽可能的打压、收服?恕属下直言,这必要的妥协,还是要的。”

    “我明白其中道理,但之所以妥协,主要还是因为,我们的实力对世家而言,不占优势,否则无需这么伤脑筋,”注意到众人脸上的错愕之色,陈止知道他们的担心,不由笑道,“放心,我清楚和世家联络的重要性,也明白其中的风险与得失,不过我入官场,不是来尔虞我诈的,是要做些正事,不把精力都浪费在勾心斗角上,和世家妥协一次,就要妥协两次,以后都是和和气气,相互依托,但这样一来,能施展的空间也小了,能做的事更有限,六年为太守,只为入中枢?我不为也!”

    还记得投身时代浪潮的初衷,是为了改变大势,奠定基础,先前的游学也好、论道也罢,都是为了这个目标服务,乃至在洛阳的种种,一样是在做着实验,同时争取一个资格。

    这个资格,现在有了,那就得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了。

    “这个……”陈梓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不知太守准备如何对待代郡世家?他们扎根于此,有着最大的便利,想在王将军对咱们的亲善期间,就以绝对优势压服他们,恐怕不易做到。”

    这话是在委婉的劝说,前面分析过,王浚和陈止之间,会有段时间的蜜月期,再过之后,难免就要撕破脸,陈止须抓住这有限的时间,尽快扎根下来,而与世家妥协,进而合作,利益相连,是最快、也是最稳妥、最省力的解决之法。

    但按着陈止的说法,却是打算反其道而行,不仅不妥协,还要用压服对方,舒展拳脚,有所作为!

    要做到这点,必须要在蜜月期,就获得强大实力,但要获得强大实力,没有当地世家的支持,很难达成,更不要说如此一来,等于同时内外树敌,说不定这边世家还没收服,那边和王浚就图穷匕见,到时候两边同时敌对,再加上边疆部族,真个是必死之境。

    况且,今日在场的,还有几人不算完全投靠,有些话更不能说透。

    身为幕僚,又是亲族,陈梓于情于理,都不能放任不管,但没有犯言直谏,而是委婉的表达,他相信以陈止的智慧,不可能听不懂背后的含义。

    陈止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表面上的事,我还是会做的,准备工作要在暗地里进行,等郡中政务步入正轨再着手准备,至少在短时间内,我会按照官场那一套行事,以作遮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说到这,他见几人还要询问,就摆摆手道:“待我将事情布置好,自会告知你们详细内情,眼下要说,也说不明白,还是先来讨论一下,当前的主要问题,等你们分析了局势,我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

    众人见他这般行事,就算疑虑重重,也不好再多问了,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前面的问题上。

    苏辽就道:“要拉拢世家,当前就有个绝好的机会,那刘家需要新的靠山、唐家希望东山再起、郑家担心太守您秋后算账,如此一来,三家都可入翁中,进而得到这三家为盟友,再不济也能有所约定。”

    “正是如此,有这三家在手,再谋取其他家族支持,也可事半功倍。”陈梓回到原本思路,“不过,为了拉拢三家,适当妥协也是必要的。”

    陈止沉吟片刻,却道:“这三家确实可供利用,但若是触及到他的利益,利字当头,父子可以断绝关系,兄弟朋友可以反目,又何苦是被拉拢的世家?因此不可当做底牌,也不能当做今后的施政重心。”

    苏辽不由问道:“主上可是已有计划?”

    陈止想了想,说道:“我打算搞清楚几大家族,是如何吞并村寨、纳理佃户的,理民为先,昨日巡查土地,见百姓视官府为仇寇,若是放任下去,早晚要成隐患,况且代郡几经磨难,百废待兴,缺乏人手,但代郡的人口几年来流失太多,余下多数被几大家族掌控,束缚在各自的土地上,这种局面不改变,没有人来建设,无论怎么治理,都是治标,不能治本。”

    土地兼并的问题,从来都是王朝崩溃的直接原因,有些人觉得百姓无用,世家势大,重士而略民,殊不知万里堤坝溃于蚁穴,真要是说破话,百姓的破坏性比谁都强。

    况且,陈止来此,不是单纯要刷政绩,而是有所图谋,想将他所想之事付诸于世,没有足够的人口是办不到的,眼下这代郡局面,想吸引人口过来并不现实,陈止自然把主意打到了那些世家麾下众户的身上。

    他很清楚,和世家争夺人口,无意于与虎谋皮,双方矛盾近乎难以调和,哪怕是被抓住了把柄,或者委质甘为从属,在利益之争的面前,都不保险,除非能让他们不敢妄动。

    有鉴于此,陈止今日就决定,提前给自己的幕僚班子打个预防针,定下基调,防止他们误判形势。

    但苏辽等人却露出疑惑之色,对视一眼,还是苏辽问道:“太守是要拉拢世家和宗族下的佃户?以惠民而示好世家?”

    “拉拢佃户有什么用?”杨宋也疑惑起来,“我都听说了,城外的村庄,大部分是世家、宗族的产业,那些佃户,说来说去,都是他们的部曲,就算是拉拢他们,也没有多大作用,主家的一个命令,就能让他们心惊胆战,而且他们有主家护持,不用担心匈奴来犯,若是脱离出去,反而要朝不保夕,指不定还埋怨咱们多事。”

    苏辽也道:“杨君说的有理,民心固然重要,但当务之急还是和代郡的世家搞好关系,让政务运行起来,代郡几个县,还有边疆的军屯,都要逐步收权,之前是太守来得急,加上匈奴入侵,道路不靖,其他几个县没派人过来,现在平静了,如果短时间内还没有人来,就说明有问题了,必须要向他们彰显权威,才能政令通畅。”

    代郡治下一共是四个县,除郡首代县之外,在代县的东北方向有当城县,在代县的西边有平舒县,在代县的南边有广昌县。

    陈止抵达代郡的消息,通过官府司衙间的消息渠道,在代郡其他地方传播,虽然他没有下达正式的命令,但得到了消息的县衙门,总该要有所表示才对,通过几个县派人来的情况,也能了解这些县衙对代郡新班子的态度。

    “官府之中,还没有彻底归心,实不宜节外生枝。”陈梓抓住机会,又说了一句,“不知太守您关心佃农,所谓何来?”

    面对众人的疑问,陈止沉思起来。

    他对人口的看重,暂时不好解释,基础都还没打下,所谓解放生产力、提高劳动积极性之类的说法,在士人的眼里也没什么说服力。

    想了想,陈止索性说道:“我未出仕前,见官吏横行乡里,欺压良善,又见大族巧取豪夺,百姓走投无路,求助于公门而不可得,心甚感之,就想着当官当为民做主,如今既然身居其位,自然该言行一致,秉政为民,乃彰心中之志,否则不如辞官归去,又或者去寻个闲散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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