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鹿和李青奴对视一眼。

    李青奴随手取过一柄绣花团扇,分明是烟花女子,气态却是如大家千金那般端庄典雅,端庄中又透出几分柔弱娇怯,似弱柳扶风。

    张月鹿晃动手中折扇,挥散周围的烟雾。

    李青奴忽然道:“在上清府,张姓是大姓,澹台这个姓氏却是少见。不过我听说上清张有一位澹台夫人,非常有名,不知澹台公子与这位澹台夫人是什么关系?”

    正打算喝茶的齐玄素立刻竖起耳朵。

    澹台夫人。

    这可是他此行的最终敌人,容不得他不上心。

    至于澹台云夫人为何鼎鼎大名,这也不奇怪。

    张家是毫无疑问的大家族,规矩繁多,嫁入其中的女子,少有能翻起风浪的。不过这位澹台夫人却打算将女儿改成自己的姓氏,并且付诸于行,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虽说张月鹿的父亲只是小宗出身,但事情闹大之后,张玉月的父辈叔伯也没能弹压下去,反而是闹到了身为一族之长的天师面前,哪怕有一家人不好动武的原因,也可见这位澹台夫人的手段厉害。

    最后,天师一锤定音,敲定张月鹿姓张,不过还是妥协了一下,亲自给张月鹿改名,并让她拜入了慈航真人的门下。要知道慈航真人乃是正一道中的第二号人物,与太平道的清微真人、全真道的东华真人平起平坐,张月鹿能拜入她的门下,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事情,这才使得张月鹿得以早早前往玉京。在那个年纪,张玉月等张家大宗出身之人还在地方道府中转悠。

    从结果上来说,这位澹台夫人虽然没有许多本钱,但凭借一己之力,辗转腾挪之下,硬是给女儿搭了登上青云之路的梯子,让她的不逊于许多大宗出身的张家子弟。

    说得更直白些,空手套白狼。

    齐玄素自认没这个本事。

    天师膝下无子,只有众多侄子和弟子,曾经与慈航真人私下笑言,幸亏不是大宗子弟娶了这位侄媳,否则大真人府的内宅便要由她来做主,他这位族长更要直面这位侄媳,他固然不怕,却也觉得头疼。

    张月鹿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母亲的能力和性子,幸而有父亲的性子中和了一些,才不至于像母亲那般咄咄逼人。

    至于张月鹿父亲在家中的地位,一言难尽。用张月鹿的话来说,敢于抗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不管怎么说,要比不战而降的董白靖要强上许多。

    齐玄素对于董白靖没有敌意,却不愿意做董白靖这种男人。

    他有时候会怕张月鹿,并非因为张月鹿的手腕武力,张月鹿也从不无理取闹,更多是因为他自己持身不正、不占道理、做错事情,比如隐瞒清平会的身份、与孙永枫用太平钱人情往来、七品道士的简历一片空白、行为举止不端等等,理屈词穷,自然也没有底气。

    可董白靖不一样,他没做错什么,却总在张玉月面前低上一头,这不是自找的吗?

    当然,要是愣说什么“情”之一字就应该如此,那么齐玄素也没什么好说的。

    正因为如此,这位澹台夫人的名气极大,不仅仅是张家,就是玉京也有所耳闻。甚至张月鹿曾经任职的北辰、天罡两堂的掌堂真人都听说过这位澹台夫人。

    所以李青奴此言倒也不算突兀。

    张月鹿道:“澹台姓氏始于儒门先贤,这么多年开枝散叶,也不止一家。”

    李青奴以团扇掩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阁下是澹台夫人的子女呢。”

    齐玄素“啧”了一声。

    虽然张月鹿伪装得十分完美,但假的就是假的,多半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张月鹿轻轻踢了齐玄素一脚。

    齐玄素端起茶杯,问道:“没有毒吧?”

    李青奴笑道:“这位公子请放心,正如公子所说,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怎么会下毒呢?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公子贵姓?”

    齐玄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答道:“我姓齐。”

    “原来是齐公子。”李青奴道,“我在这行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不过像齐公子和这位澹台……公子如此逛行院的,却是少见。”

    张月鹿干脆不装了:“澹台姑娘就澹台姑娘吧,我倒是好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青奴用手指了指耳垂位置,说道:“一般而言,我们中原男子没有打耳洞戴耳环的习惯。”

    张月鹿脸色一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虽然她很少戴耳环,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娘亲穿了耳洞。

    齐玄素感慨道:“百密一疏。”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吐出口中类似于哨子的物事,恢复了本来声音:“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李姑娘来上清府意欲何为?”

    齐玄素撇了撇嘴,张月鹿先是在北辰堂,后又在天罡堂,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看谁都觉得可疑的习惯。

    这种习惯难说好坏,齐玄素也体验过,差点就在张月鹿面前露馅了,天知道张月鹿怎么凭借一张薄薄的档案就怀疑到他的过往经历上面。所以有些时候,齐玄素的确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张月鹿发现什么马脚,继而身份暴露,万劫不复。

    假如说两人成亲,朝夕相处,那就更累了,所以齐玄素要么远离张月鹿,要么早日脱离清平会。

    “澹台公子是在盘问我吗?”李青奴反问道,“我祖籍就在上清府,这不是什么秘密,难道返乡访亲也有错吗?”

    “访亲无措,关键要有亲可访才行。”张月鹿道,“方才李姑娘还说过,令尊获罪,令堂病死,家产被抄没,自己只能流落街头,最后不得不从事这等贱业,可见当年的李姑娘已经是走投无路。难道李姑娘在上清府还有亲朋吗?若是有,当年流落街头时为何不前去投奔,反而要从事这等只能看到太平钱的贱业?若是没有,如今过年回来访亲,访的是哪门亲戚?”

    齐玄素插口道:“也许是当年李姑娘的亲朋族人见她孤苦无依,主动把她卖入了行院,李姑娘功成名就之后,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为了感谢当年族人将自己卖入行院,还要每年前来探望,可真是令人动容。”

    张月鹿笑了笑:“齐公子,你这阴阳怪气的本事少说也是李家义子的水平。”

    “澹台公子过奖了。”齐玄素道。

    李青奴没想到这两人一唱一和,竟是把自己问得无话可说。

    张月鹿收敛了笑意:“李姑娘身怀不俗修为却委身于风月场所,分明在上清府没什么亲朋却打着访亲的名义年年来此,到底有什么图谋?还望见告。”

    白帝城是人家的地盘,可上清府却是正一道的地盘,张月鹿还真就是有恃无恐。

    李青奴轻声道:“若是我不见告,澹台姑娘又要如何?”

    张月鹿道:“我又能如何?李姑娘背后靠着李家,是李家的摇钱树,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也只能将此事上报于天师府,请天师府定夺。”

    李青奴忽然笑道:“澹台姑娘,或者说张姑娘,早就听闻你曾经在玉京与李家公子赌斗之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张月鹿既然已经被李青奴识破了女子身份,也不惊讶李青奴能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坦然道:“既然李姑娘认出了我,那么李姑娘说还是不说?”

    李青奴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打了个转,忽然说道:“我可以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若是张法师不肯答应这个条件,那么就算是张姑娘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什么条件?”张月鹿问道。

    李青奴目光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张法师太过厉害,我有些招架不住,若是我合盘托出,回去之后无法交代。这样罢,我与这位齐公子单独说,齐公子能问出多少,全看齐公子的本事。不知张法师意下如何?”

    张月鹿皱起眉头,目光同样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一时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难道李青奴与齐玄素认识?不像。结合北辰堂的举止观心概要,从两人的各种细微动作反应来看,两人的确是初次见面。而且这次前来行院,是她临时起意,除非有真正的高人以“紫微斗数”一类的手段占验天机,否则不可能提前预料。

    那么李青奴提出要与齐玄素单独谈谈只是临时起意,而非早有预谋?

    齐玄素没有深思,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不过倒也不觉得如何,自己的确与张月鹿有差距,被高看才是不正常。

    齐玄素没有擅自决定,望向张月鹿,等待这位上司下决定。

    张月鹿收回思绪,说道:“既然如此,天渊你就与李姑娘好好聊聊。”

    齐玄素问答都:“在哪?”

    张月鹿取出齐玄素的火铳交到他的手中,认真道:“就在这里,我在外面等你,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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