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鹿明白齐玄素的言外之意。

    沐妗道:“我记得万修武这个名字,好像是被隐秘结社的人杀了,我们还接手过这个案子,只是后来又出了紫仙山的案子,便暂时顾不得了,没想到竟然是你的同窗。”

    齐玄素的脸上没什么悲戚,只有平静:“是啊,英年早逝。”

    沐妗忍不住道:“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办案,这个案子,那个案子,动静比天大,不知最后能不能办成一个。”

    张月鹿忽然说道:“沐妗,你去把这个案子的案卷整理一下,我要用。”

    沐妗应了一声,没有多想,只当张月鹿要把这个案子捡起来,转身离去。

    张月鹿当然不是要把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只是把沐妗支开而已。因为齐玄素已经把前因后果合盘托出,张月鹿早已知悉其中内幕,虽然知道这不合道门的法度,但她最终还是选择支持齐玄素。

    不仅仅因为私情,也有道理。

    许多人以为的恶是: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强抢民女、强取豪夺、为非作歹,其实不然。

    许多的恶是藏于内在和规则之下,很少有人会公然作恶,可又确确实实作恶。

    就拿齐玄素的事情来说,他袭杀了落单的万修武,从风宪堂的角度来看,齐玄素自然是错的,齐玄素就该被北辰堂捉拿归案,然后明正典刑。

    可此事的起因是什么?是万修武和岳柳离联手将齐玄素置于死地,齐玄素也曾找万象道宫反映,可最终不了了之。在那个时候,风宪堂在哪里?北辰堂又在哪里?难道因为齐玄素大难不死,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吗?

    既然风宪堂在那个时候不说话,又凭什么在齐玄素报复回去的时候再说话?

    万象道宫分明知情,因为齐玄素侥幸没死,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便选择把此事强压下来,一则是因为影响太坏,二则是因为万、岳二人那是那一届中的佼佼者,而齐玄素则相对普通,就算齐玄素死了,万象道宫也多半会选择保住两人。

    齐玄素为什么申冤无门?因为他惊动不了上面,其次是万象道宫也用了手段,将其定性为意外,若是齐玄素再闹,就定个私斗,也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早有矛盾,两边都有错,作为受害之人的齐玄素也有不对的地方,别人都会认为齐玄素是自找的,便不会同情齐玄素,有了这个理由,就可以对外有个交代。

    说白了,如果万修武和岳柳离公然杀了齐玄素,那么万象道宫是断然不会徇私枉法,必然明正典刑。这就是许多人以为的“恶”。

    可实际上,万修武和岳柳离只要稍微用一点糊弄鬼的手段,利用龙虎会的机会,就可以变为意外,从而逍遥法外。

    至于到底是不是意外,齐玄素知道,万修武知道,岳柳离也知道,上面更是知道,可就是合乎道门的法度。

    齐玄素咽不下这口气,他想要报仇,又该怎么办?

    到风宪堂告状?

    风宪堂当然不会像话本里那样直接不管,那也太小觑风宪堂。

    风宪堂当然要管,也会立案,不过会问齐玄素几个问题,有证据吗?有证人吗?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同时风宪堂也会去万象道宫调查一番,看似公正,然后告诉齐玄素,你们属于私斗,没有死人,没有灵官参与,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你如果再闹,或者去金阙喊冤,那就是你的错了,要被北辰堂缉拿,留了案底,以后还想不想往上升了?

    这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齐玄素还能如何,自然凭借手中刀剑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再用法度去指责齐玄素袭杀万修武,难道不可耻吗?

    齐玄素不愿与张月鹿商议此事,主要还是不想让张月鹿为难,在他看来,以张月鹿的性格,肯为他隐瞒杀死万修武之事已经算是违心之举,他如何忍心再让张月鹿左右为难。

    不过齐玄素却是小觑了张月鹿,张月鹿并非庸碌之人,根本不会在坚持法度和维护齐玄素之间左右为难,而是很简单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她直接表明了支持齐玄素的态度。

    至于无墟宫为何会揪着不放,不是他们多么看重道门的法度,而是觉得杀万修武之人坏了规矩。什么规矩?许多潜在的不成文规矩。即,杀人可以,不过要在规矩之内杀人,栽赃陷害也好,借刀杀人也好,只要杀人不见血,不亲自动手,就都在规矩范围之内。可是直接拿刀杀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那就坏了规矩,必须扼杀镇压,此风不可长。

    这种恶,更为隐秘,看不到,摸不着,却又切切实实存在,若是去查,那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比起那些明火执仗地为非作歹之人,更难除去。

    这也是张月鹿立志改变道门的原因之一。

    张月鹿缓缓说道:“无墟宫那边一直没有死心,他们多半是怀疑到了你的身上,再加上雷真人和裴真人如今无暇他顾,这次的同窗会可能是个圈套。”

    齐玄素并不否认,只是说道:“可总要有个了结。”

    张月鹿想了想,提议道:“金陵府之事后,师父给了我三个月的假期,我陪你去吧。”

    齐玄素笑道:“别人要说我有意炫耀了。”

    张月鹿没有心情说笑,问道:“在什么地方?”

    齐玄素打开手中的请柬:“龙门府的太平客栈。”

    ……

    就在齐玄素刚刚收到请柬的时候,岳柳离和潘粹青已经来到了龙门府的太平客栈,因为包下了一个独栋的院子,所以不必从正门进去,而是走侧门就可以了。

    进了侧门,就见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还有一方清澈池塘,上有小型水车和仅供一人行走的曲折小桥,又正值夏日,草木扶疏,颇有雅趣。

    丙子年甲科,最后顺利成为九品道士的总共百余人,如今还剩下八十人左右,真正能来到龙门府的,也就半数左右。不是所有的道士都能扎根玉京,大多数人都去了地方道府,亦或是如齐玄素那般,做了游方道人,再加上低品道士的死伤率一直不能算低,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有二十余人意外亡故也在情理之中,若非七娘,齐玄素也在这二十余人之中。

    剩下的八十人中,有些人没混出个人样,不愿意来;有些人身上兼着差事,赶不回来;还有的人干脆离开了道门,或者出海行商,或者混迹江湖,据说还有人改换门庭去了儒门。这又是半数。

    能赶到的龙门府的,大多都会提前赶到,然后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毕竟就算能乘坐飞舟,省却奔波之苦,也要好几百太平钱,自然不可能当天来当天走。

    一座亭台中,两人正在闲谈,看到岳柳离和潘粹青后,主动起身致意,待到两人走远,其中一个七品道士才道:“岳柳离这是攀上了高枝,可怜万修武才死没几天。”

    另外一个六品道士道:“这算什么,你记得齐玄素吗?”

    “齐玄素?”七品道士想了想,“有些印象,死了师父的那个?”

    “就是他。”六品道士点头道,“如今他才是发达了,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竟然被张月鹿青眼。”

    “张月鹿?哪个张月鹿?”

    “还有哪个张月鹿,就是那位最年轻的副堂主。”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据说张月鹿领着老齐去了云锦山,这可是岳柳离他们亲眼所见。”

    “好家伙,这是孔雀下嫁,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谁说不是,都知道这位张副堂主与地师关系不俗,有了这位张副堂主的关系,老齐又与万寿重阳宫裴真人搭上了线,我听说如今已经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什么狗命。”

    “这也是本事,咱们这种出身,没家世,没背景,想要修成正果,难免要走羊肠小径。再者说了,就算攀附上了这种大孔雀,也不知要受多少气,吃多少冷眼,不轻松。”

    “对了,他来不来?”

    “应该会来吧?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说不定我们还能沾光见到那位张副堂主。”

    “可话说回来,你还记得那年的龙虎会吗?”

    “自然是记得,你觉得齐玄素还没放下?”

    “没本事的时候,自然是放下了。可如今有本事了,说不定又会拾起来。”

    “说得有理。真要对上了,那位小掌宫未必就是小掌堂的对手。”

    “谁赢谁输,都不干我们的事情,我们只管看戏就好。”

    “是极,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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