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按杨域的提议,来逛平康坊了。

    李昂跟在队伍后面,抬头望着前方雕梁画栋的楼阁,咂了咂嘴巴。

    “日升,想什么呢,快跟上。”

    纪玲琅拍了拍李昂肩膀,走到前面。

    她穿着青衣,戴着士子璞头,一副儒雅书生的男装打扮。

    而她身边的女同学们,包括柴翠翘,也全都拿着折扇,穿着男装,手挽手兴致勃勃地朝大门入口走去。

    “这就来。”

    李昂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平康坊按区域分为北曲、中曲、南曲,这里是中曲的涟花楼。和醉芳楼、临月楼并称三楼。”

    东道主杨域走在队伍最前面,他随手甩出一片金叶,丢给前来迎接的小厮,笑着对士子们讲解道:“以前平康坊是不时兴叫某某楼的,都是以鸨母或者都知,也就是名伶的姓氏,叫谁谁家。

    因为城北不允许建造遮挡视野的高楼,只能建造院落。

    到后来学宫改进建造工艺,翻修太极宫、大明宫,提升宫殿高度,能俯瞰全长安,

    城北禁建高楼的潜规则,才潜移默化地废弃了”

    伴随着杨域的讲解,众人踏入楼中,只觉一阵凉风迎面而来。

    楼内玉砌雕阑,皓璧昼朗,朱甍晴鲜。

    地面铺着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六根朱红圆柱上雕刻着金色纹路,天花板上垂下美轮美奂、璀璨夺目的十二边形大型吊灯,与地上的灯盏相映成辉。

    楼中摆放着二十余张各形桌子,客人举杯畅饮,却没有发出想象中的嘈杂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厅正中央。

    一楼中心处的地面被挖空,蓄成水池,通过埋在地下的管道注入活水。池面飘着青翠莲叶与长明灯,荷花绽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

    而在池面之上,则是一座圆形的木质平台。平台四面设有木质小巧,平台中间的软塌上则斜坐着一位穿着襦裙柔美女子,正神情专注地弹奏着古琴。

    琴声轻柔,丝竹雅致,

    这场面几乎瞬间征服了所有人,连纪玲琅都惊异地挑起了眉梢——这处楼阁的奢华精美程度,堪称鸿图华构,放在其他国家,拿来当做宫殿都绰绰有余。

    而这仅仅只是长安平康坊的三楼之一。

    纪玲琅小时候虽然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但并没有来过平康坊,她扫视全楼,视线停留在梁柱上贴着的、与装饰纹路融为一体的黄纸符箓,惊诧道:“凉风符?”

    “正是。”

    杨域一拍折扇,微笑道:“夏日炎热,蚊虫众多,平康坊通常会在楼阁里贴上符箓,唤来清风,消暑清凉。

    不过其他地方通常贴的都是清风符。只有涟花楼、醉芳楼这种地方才贴得起凉风符,每天至少消耗五张,笙歌彻夜,灯火通宵。”

    “倒是奢侈。”

    纪玲琅惊讶地咂了咂嘴巴,凉风符只有听雨境高阶或者巡云境的符师才能写成,一张价格在二百贯到三百贯之间。

    “嗯,不过赚得更多。”

    杨域随口解释了一句,“光一桌客人的开席费就要半贯起步,到晚上掌灯时,价格还要翻倍。”

    “难怪是销金窟”

    宋绍元眼皮一跳,他家里经营着酒楼,光看在座顾客人数,以及桌上酒菜价格,就能大致算出一天的营业额与利润。

    至少万贯。

    这等堪称恐怖的利润,恐怕只有顶级勋贵,才能吃得下、占得住吧。

    一众学子们左顾右盼,扫视着金碧辉煌的楼阁,本来以为洢州已经够繁华了,来长安才知道什么叫奢侈繁华。

    “少爷”

    柴翠翘偷偷拉了下李昂的袖子,手指暗暗指了指大厅中间的莲花池,在李昂耳边轻声说道:“你说那池子底下会不会有钱啊?就是一曲表演完,周围客人大声叫好,往池子里大把大把丢钱什么的。”

    李昂听着小女仆的土包子发问,不禁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你庙会猴戏看多了吧?

    还丢钱,瞎丢丢到名伶脑门上怎么办。

    应该有个小厮,拿着银盘走一圈讨赏。”

    “少爷你这不还是猴戏么?”

    “那就换个方式撒钱。一手拿着一叠飞钱,另一只手按住纸钞向前甩,像这样,歘(chua)歘歘。”

    主仆二人不正经地聊着天,

    杨域对于外地学子们窃窃私语的表现见怪不怪,随手拉住一个小厮问道,“尤都知在么?”

    小厮道:“您是杨七郎?尤都知在的,需要我帮您去开宴么?”

    “嗯。开中宴。”

    杨域熟门熟路地领着众人,沿大厅左侧,走向后院。

    喧哗骤减,

    涟花楼的后院是几进几出的四合院套宅,堂宇宽静,典雅简洁,种植有花卉植株,设置着怪石盆池,和富丽堂皇的前院对比鲜明。

    杨域领着众人走进房间,依次入席坐定,低眉顺眼的小厮端来各式酒菜,坐在轻纱帷幔后方的乐队开始奏乐。

    在期待中,只听环佩叮当,一位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子,在侍婢的簇拥下,缓缓走出走廊,姿态端庄而妩媚地朝众人施了一礼,“尤巧见过各位公子。”

    “这位就是尤都知了。”

    杨域笑呵呵地说道:“今天由她来担任律录事,而觥录事”

    “我来吧。”

    宋绍元鬼使神差地举了下手,他与妩媚无限的尤都知对视一眼,连忙喝了口酒,掩盖脸庞涨起的微红。

    平康坊虽然是风月场所,但纯粹的风月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更多的仍是官宦士人的宴席酒会。

    杨域所说的律录事、觥录事,都属于一种名为行酒令的游戏。

    律录事即为裁判,往桌案边一坐,开始“宣令”,也就是今天酒令的规则——自恃学问的士子经常行“律令”,即作诗。

    或即兴赋诗,或指物赋诗,或按日历、季节赋诗,或以景物双关赋诗,一人一句,接不下去或者接的不好的,

    就得按律令裁判的要求,罚酒一杯。

    比如第一个人说“秋月圆如镜”,第二个人对“秋风利似刀”,第三个人对“秋风轻比絮”,第四个人对“秋草细如毛”。

    不同律令的难易程度相差巨大,这种“命题联句以咏秋物”,算是最简单的,稍有水平的文人都不屑于行这种酒令。

    最难的酒令,要求每一句都必须引经据典,严格押韵对偶,并且与在座的人事密切相关。

    这就要求作为律令裁判的都知名伶,需要有极高的才学与情商,能瞬间判断出每一句是否附和规则、是否应该罚酒。

    某种程度上,能够被称为都知的名伶,其才学已经超越了九成九的士子,就算是去考科举也没什么问题。

    “说起酒令,两百年前虞初还有一件趣事。当时还是纨绔少年的苏子放荡不羁,一老者看他不惯,在宴席上与他对饮酒令。

    老者嘲笑苏子‘长安轻薄儿,白马黄金羁’,

    两句诗分别引用了贾至《春思二首》、寒山《诗三百三首》里的原句。

    而少年苏子则回应‘昨日美少年,今日成老丑’,同样也是从《诗三百三首》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意化摘句而来。

    气的那位老者吹胡子瞪眼,而苏子则不断饮酒作赋,斗酒诗百篇,将老者和宴席上替老者帮腔的所有人都不带脏话地骂了个遍,一夜成名。

    而那位老者,则是当年的学宫山长,苏子也因为这件事情,被特招进了学宫,传为佳话”

    杨域笑呵呵地讲着关于酒令的趣事,

    自知诗词歌赋才能不高的李昂,很自觉地坐在了宴席后方,和柴翠翘愉悦地吃着小菜,默默吐槽道:“感情苏子还是个暴脾气的匪帮说唱歌手?

    aka苏子?”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作为觥录事(协助裁判给人灌酒)的宋绍元,正红着脸,磨磨蹭蹭地坐到了尤都知的身旁。

    李昂双眼微眯,

    宋大哥这是动心了?

    啧。

    李昂低下头去,想不到宋绍元平时看起来敦厚老实,文质彬彬,喜欢的却是这种千娇百媚类型的。

    人不可貌相啊。

    话说回来,学宫山长似乎有不经过考试,特招学生的权力?

    李昂喝了口气味芳香的果酒,漫不经心地想着。

    ————

    “咳咳!”

    长安城北,龙首原,大明宫,御花园。

    身材高大的鹤发老者,停下脚步,捂嘴咳嗽了一声。

    “山长!”

    老者身边数名提着灯笼接引的宦官,瞬间跪倒在地,恐惧得双手发抖,噤若寒蝉。

    为首的面白无须黄衣宦官,提着灯笼,嘴唇颤抖着询问道:“您,您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些着凉了。”

    老者慢慢拉紧了身上的白色狐裘,淡淡道:“不用在意,走吧。”

    “是。”

    黄衣宦官勉强平稳心神,在前领路,强行忍住小腿的抽搐——在老者咳嗽的那一瞬间,宦官感到了莫大的恐惧,尽管他是从四品上的内侍省少监、皇帝的贴身内侍。

    连玄霄,学宫山长,虞国最重要的支柱,三十年前就已经踏入烛霄境的修士,咳嗽了。

    修士参悟天地至理,气海循环往复,很少生病。但一旦患病,就意味着发生了严重问题。

    昊天神殿、南周、西荆、南诏甚至蛰伏已久的突厥,

    天下诸国、各方势力,都会因为这一声咳嗽而动,

    掀起惊涛骇浪。

    黄衣宦官在前方默默领路,来到院外站定,目视着老者在金吾卫士兵的带领下走进院中。

    待到老者背影消失不见,黄衣内侍才转过身来,目光如刀一般,剜过所有瑟瑟发抖的宦官,寒声道:“今天发生的事情,谁也不允许说出去。擅传者,死。”

    ————

    院中屋内,穿着凤冠凤服、雍容华贵却难掩眉眼间憔悴的温婉妇人站起身来,轻声道:“山长您来了。”

    大明宫中,能穿凤冠凤服的只有一人,薛皇后。

    而在她旁边床榻上侧坐着的黑色常服、微抿着嘴、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自然就是虞国皇帝。

    天下间最庞大帝国的统治者、一言一行都能牵动亿万人命运的虞国帝后。

    但此刻,他们就只是一对焦虑不安的夫妇。

    “臣见过陛下、皇后。”

    老者态度随意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行礼——见君不行礼本就是山长的权利,更何况皇帝本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学生。

    “山长过来看看吧,乐菱她,心疾又发作了。”

    皇帝长叹一声,哀愁地看着床榻上面色惨白的少女。

    李乐菱,皇帝与薛皇后的嫡长女,天生丽质,容色绝姝,雅擅丹青诗赋,最得皇帝皇后宠爱。唯独天生患有心疾,不能久站跑动。

    老者默默走上前去,手指搭在少女手腕上诊脉,片刻后睁开双眼,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以指作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符箓,将符箓轻轻贴在少女手腕上,

    这才站起身来,后退半步,低声对帝后道:“公主的心脏天生缺损,心疾随血液流转而逐渐加重。比上次看,又严重了一些。

    臣用龟息符延缓了公主心跳,延缓心疾,以后陛下每三月一次,让人来学宫领臣写的龟息符,

    不过,还是一样治标不治本。”

    山长是虞国最强大的修行者,他说的话几乎等同于金科玉律。

    薛皇后面色惨白,身形晃了一晃,勉强扶住床柱站稳,完全看不出白天母仪天下、统率六宫的稳重端庄,“该死的御医,该死的医官,他们开的那么多药,那么多方子,没有一个有用的”

    薛皇后不顾仪态,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着,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毫无用处——先天心疾,药石难医,

    事实上李乐菱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帝后二人不计一切代价,搜罗药草奇珍,将公主的命硬生生续到了现在。

    “好了,别说了。”

    皇帝疲倦地摆了摆手,低声道:“山长,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比如,异类”

    老者骤然睁开双眼,视线对上了皇帝坦然而坚定的双眸。

    “天下异类种类繁多,奇诡难测。

    并且两种或三种异类相遇,还会发生无法预估的诡谲反应。

    皇宫的天机楼没有能够医治乐菱先天心疾的异类,

    那学宫的东君楼,昊天神殿的万化阁,说不定有办法”

    皇帝低声说着,

    守在屋外的金吾卫们,各个噤若寒蝉,恨不得堵上双耳。

    异类是昊天治下所有生民的共同敌人,学宫、镇抚司可以收容、研究异类,甚至把异类当做武器,

    但用异类治病,甚至移植异类

    那几乎是魔道行径,为昊天所不容。

    一国帝后在小屋中谈论这些内容,传扬出去不知要在天下间造成多么恐怖的震动。

    “阿娘,阿耶,别”

    在贴上龟息符后,脸色好转一些的李乐菱,勉强坐了起来,拉住了还要再说下去的父母,“别”

    唉。

    老者轻叹一声,重新低下眼帘,“陛下,让公主今年来学宫入学吧。公主年纪也到了,在学宫清净清修,温养气海,说不定心疾能不治而愈。

    至于东君楼的事,臣会想想办法。”

    “那就有劳山长了。”

    皇帝松了口气,与皇后一起礼送老者离开。

    圆月高悬,老者在黄衣宦官的陪同下,默默走出禁苑,乘上马车,驶出皇城。

    骨碌碌——

    马车轮毂碾压着夜晚长安的石板地面,随着深沉皇宫的远离,闹市的喧哗声也逐渐接近。

    “心疾”

    老者微抬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马车顶棚,望向辽远宽阔的银河,喃喃自语道,“心碎了,还能活么”

    “呕——”

    喝了太多果酒的李昂,站在路边,在柴翠翘的拍背下吐着酸水。

    想不到长安的果酒竟然还有点度数。

    醉醺醺的李昂没有注意到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打了个酒嗝,如梦呓般小声嘀咕道:“心碎了,补上不就行了。

    体外交叉循环技术,懂不,嗝,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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