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卿,你这是?”

    看着一脸愕然的田单,后胜拱了拱手,道:

    “不瞒都平君,你们的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难办了。”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后某今日特地将这些礼物退还,还请两位等会让人清点一番。”

    后胜说完直接就走了, 不给田单和李建任何继续交流的机会。

    一阵沉默过后,田单道:

    “李建大夫你怎么看?”

    李建笑道:

    “应该是秦国和燕国人给出了更高的价钱。”

    田单看了一眼李建: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李建正色道:

    “往好的地方想,这后胜办事不成,至少也退钱了。”

    田单哑然片刻,突然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有道理,确实非常的有道理。”

    “那李建大夫说, 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李建摊开双手:

    “齐国乃是都平君的母国,都平君又是这一次的正使。若是以都平君的智慧都想不出解决办法,李建又怎么能行呢?”

    田单笑着摇头:

    “李建大夫啊,有时候老夫真的觉得你是老夫的同龄人,说话实在是过于老气横秋了。”

    “走吧,我们去稷下学宫。”

    如果要评选“到临淄不可不去的十大景点”,稷下学宫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这座位于临淄稷门附近的学宫,虽然不复昔年百家争鸣之辉煌,但还是无数天下士人心中的学术圣地。

    每年都有无数士子从天下各地而来,只为拜在学宫名师门下。

    学得屠龙术,报于帝王家。

    马车停靠,李建跟随田单走下,看着面前的这座学宫。

    一座颇为朴素的大门,走进去之后是一扇巨大的影壁。

    李建在影壁面前驻足观望,上面是一篇文章,密密麻麻的齐国篆字,描绘着稷下学宫的建立过程和辉煌历史。

    影壁的其中一面更特地将学宫这些年来的学者大能之名一一列出。

    “孟轲。”

    “淳于髡。”

    “邹衍。”

    “田骈。”

    “慎到。”

    “申不害。”

    ……

    每一个都是赫赫有名,名满天下的学者大能。

    李建看着这些名字,突然心中一个念头浮现。

    如果稷下学宫的建立并不仅仅是为了给君王出谋划策,而是成为一座类似于大学般纯粹培养人才的地方, 那齐国的现在会不会更加辉煌?

    应该会。

    儒家之所以能从孔孟时代的不被重视到后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正是因为孔子有教无类广收门徒,一代代下来让儒家弟子数量上对其他诸子百家形成了碾压。

    当其他九十九家思想流派的弟子加起来都不及儒家弟子的零头,就问他们还拿什么来跟儒家抗衡?

    就算儒家一百个弟子里只有一个像样的人才,照样能轻松碾压其他诸子百家!

    假如稷下学宫是一座大学,每年都从这里毕业几百上千名对齐国忠心耿耿的知识分子,只要持续个十几二十年,其他诸侯国又拿什么来和人才井喷的齐国对抗?

    只可惜,齐国并没有这么做。

    反而是在华夏的最西方,秦国所推行的“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制度最终让秦国实现了人才的不断涌现,埋葬了东方六国。

    想到这里,李建不由发出感慨。

    “自行束脩以上,无未尝无悔焉。有教无类,善哉斯言!”

    这声感慨,被几名经过影壁的士子所闻。

    一名士子停下脚步,沉声道:

    “这位兄台所言,恕在下不敢苟同。”

    “有教无类,看似大仁大善,实则不然。”

    “世人有愚笨者, 有平庸者,有聪慧者,有生而知之者。”

    “愚笨者无教导之可能,平庸者可教亦可不教,聪慧者可选而教之,生而知之者可为人师。”

    “如此,知识得以传承,方是教育之上上策。”

    李建闻声转头,发现是一名年轻方脸,倒八眉头,头戴儒冠身着儒袍的士子所言。

    李建不由好奇,道:

    “看阁下乃是儒家士子,竟对夫子之言如此批判,实在令我不解。”

    士子昂然道:

    “夫子虽为天下圣人,但其所言所行,亦不乏弊端,故不得为君王之用。”

    “我儒家若是想要真正经世致用,当改革夫子、孟子之言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方可真正大行于世。”

    李建拱手道:

    “请问阁下姓名,师承何人?”

    士子拱手还礼:

    “在下韩非,我师乃学宫大祭酒荀况是也。”

    李建闻言愕然。

    走个大门都能碰到韩非?

    一旁田单表情一动,开口笑道:

    “原来是荀子门下高徒,老夫田单,和李大夫此番前来正好想要拜会令师。”

    田单话音落下,韩非等几名士人表情顿时震动。

    “都平君田单?”

    齐国之中,田单绝对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震惊过后,韩非将目光投向李建:

    “原来阁下便是让信陵君颜面扫地,三斥都平君,揭露楼昌投毒案真相的李建大夫。”

    几名士人闻言,也将目光转来,眼神开始炽热。

    “李建大夫乃是我辈年轻一代的楷模啊。”

    “没想到今日能在此见到李建大夫,不知大夫暂住何处,可有时间接受我等拜访?”

    李建含笑点头,一一回应,态度和蔼。

    韩非在一旁静静看着,等到李建应付完之后,才道:

    “两位请随我来,我这便带两位去见我家恩师。”

    稷下学宫虽然有个“宫”字,但一路走来,李建发现这里面的房屋陈设只能算是普通水平,和豪华沾不上边。

    当然也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这里曲径通幽花香飘散,树影错落斑驳有致,再加上读书之声阵阵,行走其中都能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愉悦之感。

    “在这般地方求学,也是人生乐事了。”田单发出感慨。

    韩非笑了笑,不无好奇的看着李建:

    “不知李大夫缘何离开赵国来此?”

    能看得出来,韩非对李建的兴趣比对田单的兴趣更大一些。

    李建笑道:

    “这一次是跟随都平君前来出使齐国,顺便邀请令师前往邯郸。”

    韩非面露恍然之色:

    “前段时间李斯师兄从邯郸归来,如今两位也自邯郸而来,看来事情应当是要成了。”

    田单含笑道:

    “这一次老夫等人奉王命前来,正是为了促成此事。”

    韩非脸上露出雀跃表情,道:

    “若是能早日离开此地,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李建见状,心中不免好奇,道:

    “为何韩兄弟如此急切,莫非这稷下学宫之中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韩非脸色微微一变,迟疑片刻后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开口接腔。

    很快,三人来到了学宫后方一处颇为幽静的小院面前。

    韩非道:

    “这里便是我师的住所了,还请两位稍候片刻,我去禀报我师。”

    韩非正朝着院子大门走去,突然院中传来一声暴喝。

    “简直是岂有此理,儒法两百年不两立,儒家思想之中如何能有法家思想的存在?”

    “荀况,你若是执意行此欺师灭祖之举,将来看你如何去面对黄泉之下的孔子和孟子!”

    门外三人同时一愣。

    院门被打开,一群老儒者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

    韩非不敢怠慢,立刻躬身问好,然而这群老儒者没有一个理睬韩非,直接擦肩而过。

    突然,一名老儒者停下脚步,惊疑道:

    “这不是都平君吗,都平君什么时候回来临淄的?”

    众多儒者纷纷停步,目光落在田单身上,语气立刻变得热络。

    “都平君,好久不见!”

    “都平君,有时间到老夫府上吃席啊。”

    田单含笑,和老儒者们客套起来。

    “诸位先生不必着急,田单还要在临淄盘桓一段时间,到时候一定去打扰一下诸位先生,也学习一下咱们儒家的最新思想。”

    “对了,刚刚院中之事,又是为何啊?”

    一名年纪最老的儒者气愤的说道:

    “荀况身为我儒家之人,又是稷下学宫的大祭酒,竟屡次发表言论亲近法家,还扬言要让儒法融合。”

    “你说说,这不是在胡闹吗!”

    其他儒者们七嘴八舌。

    “我等好心前来规劝,他却嘴皮死硬,就是不愿意放弃。”

    “若是孔子再世,少不得要执三尺剑,再行诛少正卯之举了。”

    “我师孟子若泉下有知,必将荀况此人开除出儒家!”

    李建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荀况为何会离开稷下学宫了。

    说是百家争鸣,但稷下学宫之中最强大的还是儒家。

    荀况在儒家历史上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人物,甚至有很多儒者认为荀况根本追随的是法家思想,是儒家的叛徒。

    要不然,为何荀况的两名高徒李斯和韩非都是法家大能?

    李建没想到的是,都不用等到后世,如今稷下学宫中就已经充斥着对荀况的不满了。

    看来上辈子和齐国这边打的交道还是少了一些。

    老儒者们和田单聊了几句,狠狠的吐槽了荀况一番,然后就呼啦啦的离开了。

    至于一旁的李建和韩非,或许是因为年纪太过年轻的缘故,压根就没有被这些老儒者们放在眼里。

    老儒者们刚刚离去,一个温和的声音就从院子之中响起。

    “原来是都平君和李建大夫大驾光临,荀况有失远迎,还请两位见谅。”

    李建一转头,正好看到在院门处,一位年纪约莫在五十左右的老者站在那里,衣着朴素,表情温和带笑。

    这便是齐国上大夫,稷下学宫大祭酒荀况了。

    李建朝着荀况行礼:

    “后学晚辈,见过先生。”

    对于这些历史上有名的学者,李建心中天然的带有敬意。

    无论任何时代,专注于做学问的人都值得尊敬。

    田单表情则自然很多,直接走上去拍着荀况的肩膀,哈哈笑道:

    “荀子啊,想不到你当年意气风发,如今也有今日。”

    “不听本侯的话,如今被本侯看了笑话吧?”

    荀况脸上露出苦笑表情,道:

    “都平君,良久不见,刚一见面就讥讽老友,是否有些不妥啊?”

    田单大笑道:

    “妥,妥得很。还等什么而,速随老夫前往邯郸,包你不用再受这些腐儒们的酸气。”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进院子之中。

    李建左右环视一圈,发现荀况这小院还当真是朴素得可以,几乎和普通人家没有太大区别,就是面积大了一些,再多了几个仆人。

    大堂之中,荀况师徒和田单李建分主客落座。

    荀况摇头道:

    “方才的事情乃是我儒家内部之事,倒是让两位看笑话了。”

    田单正色道:

    “荀子,听老夫一言,尽管前去邯郸,老夫自和大王言明,给你新建一座学堂便是。”

    荀况叹息一声,道:

    “都平君啊,老夫在此地呆了数十年,又岂是说走就走的呢?”

    “且让老夫再思考一二,过几日再给都平君答案,如何?”

    田单劝说一会,见荀况意见依旧坚决,于是不再坚持,转口说起了这一次的使命。

    “此番我和李建大夫出使齐国,乃是为了齐赵盟约而来。”

    “但那后胜……”

    田单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道:

    “不知荀子可有何妙计助我?若得成事,大王得知必然也会对荀子更加欣赏。”

    荀况摸着胡须沉吟片刻,抬头看了韩非一眼,道:

    “韩非啊,你且去把李斯叫来。”

    韩非领命而去。

    田单好奇道:

    “荀子这是?”

    荀况笑了笑,道:

    “我徒儿李斯,或许能有帮上两位的地方,还请两位稍候片刻。”

    很快,李斯跟着韩非匆匆而来。

    李建仔细的打量着李斯,发现这位将来的秦始皇丞相此刻看上去还只不过是一名书生气十足的儒生。

    李斯见礼完毕,道:

    “不知恩师找李斯何事?”

    荀况对着李斯道:

    “你明日是不是要进宫去拜见大王和太后?”

    李斯点头道:

    “徒儿奉太后之名督导大王功课,明日便是太后一月一次测试大王功课之时。”

    荀况转头看向田单,含笑道:

    “两位若是有什么话,可以让李斯转告太后,也算是荀某帮上的一点小忙了。”

    田单大喜过望,朝着荀况道:

    “那便多谢荀子相助了。李大夫了,你好好想想,起草一封信,让李斯交给齐太后吧。”

    听到田单的话之后,荀况师徒三人脸上同时露出惊讶表情。

    以都平君田单之威名,居然要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到李建手中。

    李建咳嗽一声,道:

    “都平君,此信事关重大,如何能让我来写?还请君候亲自提笔才是。”

    田单呵呵笑道:

    “若是论到治国理政,老夫自然当仁不让。但讲到这说服他人的方面,李大夫可是远胜老夫,还请不要再谦虚了。”

    李斯闻言,忍不住道:

    “两位,李斯还是比较了解大王和太后的。若是两位不介意的话,李斯愿意帮忙。”

    李建看了李斯一眼。

    虽然说你是将来的秦国丞相,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放心交到你的手中呢?

    李建笑道:

    “就不劳李斯兄台了,还是我来吧。”

    李建说完,李斯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变。

    过了片刻,李斯勉强笑道:

    “那李斯就坐等李建大夫的妙笔生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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