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乡试的阅卷工作,早就流程化了。

    受卷官拿了玉柱的卷子后,马上进行了登记收缴,并在卷面上戳下印记。

    每十份试卷为一封,由专人转送弥封所。

    接了卷子的弥封官,当即拿来特制的完全不透光的厚牛皮纸,糊了玉柱的名字、籍贯和祖孙三代的履历,并编上号码。

    接下来,在誊录官的严密监视下,誊录所里的书吏,开始用朱笔誊抄玉柱的试卷。

    誊抄后的试卷,称为“朱卷”。玉柱原本的试卷,则是“墨卷”。

    对读所里,对读官逐字逐句的把朱卷,完整的读了两遍,确认无误后,用印钤押,转送同考官的屋子。

    按照规矩,同考官荐卷之后,十份一组,主考官取单数举人,副主考取双数举人。

    若是玉柱中了解元,那么,这一届的乡试主考官李光地,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座师”。

    假如说,玉柱中了第二名亚元,那么副主考左副都御史王之善,就是他的座师了。

    副主考,礼部尚书席尔丹,因是满臣,照例不取举子,只负责监视汉臣的录取情况。

    而荐举了玉柱的某个同考官,则为玉柱的“房师”。

    同考官,因每人单独一间屋子,俗称为房师。

    信炮响起之后,兵丁们齐声呐喊:“开龙门喽!”

    玉柱缓缓起身,收拾好东西后,顺着人流,出了贡院。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

    玉柱谁都没看,提着考篮,径直望前走。

    以吴江和吴盛的机灵程度,居然同时把他给看漏了,那就该吃板子了。

    “二爷,二爷,这儿,这儿。”

    果然,格外机灵的吴江,很快就发现了玉柱,并快步挤到他的身旁。

    勿须玉柱发话,吴江已经主动接过了他手里的考篮,并笑嘻嘻的说:“二爷,小的方才发现了五贝勒爷。只是,不知道五贝勒爷来接谁,小的也没敢凑过去多嘴多舌。”

    吴盛恨不得抽他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话他已经酝酿了很久,却又被吴江抢了个先,歹命鬼。

    小厮们看不清楚形势,情有可原。

    玉柱的心里明白,以五阿哥胤祺的孤僻性格,肯定是来接他的。

    以玉柱的阅历,越是身有残疾的人,越不容易交成好朋友。

    但是,一旦交到了心里去了,这种人就很容易成为过命的交情。

    看五阿哥胤祺的样子,也不是个交游广泛的人。

    脸上破了相的人,性格大多是异常的孤僻。

    五阿哥胤祺,就算是再心大,也不太可能,若无其事的广交朋友。

    果然,五阿哥胤祺身边的随从,很快找到了玉柱,哈腰打千,恭敬的说:“玉二爷,我家贝勒爷,专程来接二爷您了。”

    玉柱跟着那随从,来见五阿哥胤祺。

    见面后,玉柱刚要行礼,就五阿哥胤祺抬手拦住了他,皱紧了眉头,说:“安达之间,不讲究这些虚礼的,以后都免了。”

    嚯,安达?那岂不是,把玉柱当兄弟看了么?

    “安达万福。”玉柱也不是非要讲究礼节的俗人,他索性侧肩,和五阿哥胤祺行了把臂礼。

    五阿哥胤祺立时便笑开了颜,很突兀的拉住了玉柱的一只手,急切的说:“我送你一件小小的礼物。”

    玉柱被五阿哥胤祺拉到了他的马车旁,车帘掀起之处,朦胧的灯笼光下,赫然是一尊半人高的,纯手工雕刻的鲤鱼跃龙门。

    哇,玉柱看着不算精美,甚至是很有些粗陋的做工,感动的一塌糊涂!

    “怎么样?我的雕工还行吧?”五阿哥胤祺有些急切的问玉柱。

    “雕的真好,好极了!”玉柱克制住心里的汹涌波涛,拱手道,“安达,不说谢了。”

    “这就对了嘛,安达之间,说谢就生分了。”五阿哥胤祺露出了孩童般的稚真笑容,主动提议说,“我帮你搬到马车上去吧?”

    玉柱望着已经二十多岁,却像个孩子一般开心的五阿哥胤祺,他的心里不由百感交集。

    谁说天家没有真挚的友谊?

    “安达,我们一起搬吧?”

    玉柱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五阿哥胤祺搬礼物呢?

    于是,玉柱和胤祺,在变成了呆头鹅的仆人们注视下,合力一起,异常笨拙的把木雕,搬到了玉柱的车上。

    “啪啪!”胤祺拍了拍手上的浮灰,心满意足的说,“妥了,我该回去了。”

    玉柱本想留下胤祺一起喝酒。但是,看了他那难得一见的欢颜,玉柱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等我考完了,一起去玩水?”玉柱福至心灵也好,鬼使神差也罢,居然发出了异常荒谬的玩水邀请。

    “玩水?哈哈,实话告诉你,我经常偷着去昆明湖里划船玩水。”胤祺脸上的笑纹,就像是小石子落了进平静的湖面,迅速的漾开了。

    都疯了吧?一旁的仆人们,全都惊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该说啥了。

    胤祺很快活的走了,玉柱望着他的马车走远了,这才登车回府。

    接下来的六天,玉柱考得异常之顺利,如同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般的顺利。

    四个字足以概括:游刃有余!

    非要用八个字概括的话,那就加上,闲庭信步吧。

    九天考完之后,玉柱在屋里大睡了一整天。

    考生们都熬出了头,顺天府乡试的考官们,紧锣密鼓的开始阅卷。

    此次顺天府乡试,李光地没有需要照顾的特殊考生,他一直老神在在的坐在屋子里,悠闲的品茶磕瓜子。

    自从考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之后,李光地出学差的次数,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了。

    说句心里话,五流的作弊,才会约定暗号啥的。

    类似李光地这种顶级的作弊高手,压根就不需要与任何人合谋,便可让目标考生中举或是中贡士。

    没有任何风险的作弊手段,其实是,根据同考官举荐来的卷子,结合以前看过的特定文章的文风,作出认定。

    在李光地出任主考官的场次,凡是有本事能够获得同考官举荐的特殊卷子,都被他不动声色照顾到了。

    不夸张的说,李光地从未失过手!

    当然了,收益也是极其丰厚的。李光地从来只收现银,不要银票,且照顾的对象考中了才收。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光地却有些坐不住了。因为,同考官推荐上来的卷子,他找不出哪一份是玉柱的。

    连中六元?别逗了,开什么玩笑?

    李光地敢断言,他今天取了15岁的玉柱中举,明天就有落榜的穷秀才,满大街的粘揭贴去了。(笔者注:揭帖,清代的大字报也。)

    不管是乡试也好,会试也罢,越是豪门子弟,名次上越要吃大亏。

    殿试不同,是皇帝亲自定的名次,没人敢闹。

    因为主持科考,引起了轩然大波,掉了脑袋的考官们,已经不在少数了。

    但是,要想黜落玉柱,首先就要找出他的卷子来吧?

    现在的难题是,摆在李光地面前的十份卷子之中,他竟然看不出来,哪一份是玉柱的。

    副主考席尔丹,虽是礼部尚书,却是此次乡试的看客,他自是懒得多操闲心的。

    另一位副主考,左副都御史王之善,也在找玉柱的卷子。

    身为汉臣,他压根就不希望十五岁的旗人中了举。旗人会读什么书?蛮子们,不应该去骑马挽弓么?

    现在的朝堂之上,满洲重臣普遍掌握着实权,他们大多瞧不起汉臣。

    汉臣的实力不足,自然不敢硬顶满洲重臣。

    但是,科举之事,历来是汉人儒臣进士们的特权,满臣都要靠边站。

    汉人儒臣,虽然在朝堂上敢怒不敢言,却有胆子暗中做小动作,黜落了玉柱这个所谓的旗下神童。

    不管是李光地,还是王之善,都事先看过了玉柱的院试、岁考和科考的卷子,也比较了解他的行文风格。

    行文风格这玩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纯属一种感觉。

    这就和现代的笔迹鉴定一样,每个人写字的习惯,都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在席尔丹的监视下,同考官们一致推荐的这十份卷子,得圈数全都一样。全是圈,无尖。

    李光地心想,玉柱不过是十五岁的小童罢了,行文自然不可能太过于老辣。

    王之善则觉得,玉柱是旗人,又出身豪门,文章里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丝丝傲气吧?

    同考官们一致认可的好文章,不管是李光地,还是王之善,若想黜落,就必须找个合适的理由。

    否则,将无法服众!

    李光地又把十份卷子,从头到尾的浏览了一遍,忽然眼前猛的一亮,嘿嘿,吾知之矣。

    这么多年当考官的眼力,告诉李光地。越是年龄小的考生,越喜欢挥洒出老气横秋的气派,却又容易露出破绽。

    王之善不动声色的接过李光地看完了的卷子,睁大了眼睛,仔细的搜检了一遍。

    最终,王之善发觉,其中一份卷子的行文风格,像极了旗下人颐指气使的派头,嗯,就是它了。

    结果,王之善和李光地各找理由,分别黜落了一份卷子。

    剩下的八份卷子,撇除了私心作祟的影响之后,很快就排定了名次。

    席尔丹一直不动声色的等着,直到李光地圈定了一七名,王之善圈定了二四六八名的卷子后,他突然抄起被黜落的两份卷子,厉声喝道:“吹毛求疵的故意落卷,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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