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月抬头看了看日头,此时大约是未正时分。他心里盘算着,倘若抓紧点时间,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

    这条路他每个月都会走一趟,来回不到三十里,单程半日功夫足矣。就是离了大道之后还有六七里的小路,走起来费力些。

    十五年来,他总是在每月十五这一天走上一遭。到了地方之后,就将《地藏本愿经》念诵两遍,总是要有约两个时辰。然后,当日就在一间草棚中过上一夜。

    无论寒暑,从未间断。

    遇到冬天天气寒冷,他就生上一堆火,倒也不算难熬。

    不过,今日却并非十五。但木月觉得,今日必须得走上一遭。

    因为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今日来寺中的这几个人是来者不善。

    虽然,这几人看上去不像恶人,年纪也差了自己许多,但当“同里镇”三个字从那小和尚里说出来的那一刻,木月就意识到,十五年的平静生活即将走到尽头。

    木月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但他早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甚至,这十五年来,他在这偏僻之地结庐立庙,念佛修行,是在赎罪,更是在等待因果报应。

    日头渐渐西斜,木月已经远远地能看见那株老槐树了。

    十五年前,倘若没有这株粗如水缸,华盖如云的老槐树,他几乎就再也寻不到这座已经荒废的小镇了。

    不过,随着老槐树映入木月眼帘,一阵隐隐约约诵经声也从远处传来,阵阵青烟也从槐树边升起。

    木月大吃了一惊。此处早已没有了人烟,这十五年来,除了自己,从未有人出现过。

    木月连忙紧赶了几步,然后压低身子,伏在一座小土丘后,探头向老槐树方向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木月更加吃惊不已。

    只见在老槐树旁,两条长达二丈的灵幡立于道口,灵幡旁则已经搭起几座凉棚。在一座凉棚中,几名僧人盘膝而坐,正在齐诵经文。而在槐树的枝干上挂满黄绸,槐树下则是香火缭绕

    莫非小镇当年还有幸存者?木月心里陡然一动。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害怕,还是该庆幸。倘若真还有幸存之人,自己也有了赎罪的机会。可是,若是眼前做这场法事的真是当年的幸存者,那也意味着自己正是其要寻找的仇人。

    尽管,自己并非是直接的凶手,但若是自当年不来此寻找乔莫峰,这小镇上的人也不会死于非命。

    木月犹豫了良久,还是立起了身子,抬步向老槐树走去。

    看着一个老和尚从远处走来,乔三水有些奇怪。来此已经半月有余了,除了去五十里外的清凉寺请来做法事的僧人,就再未见过有人来过。这个老和尚又是从何而来?

    眼见老和尚已经走近,乔三水站起身来,出了凉棚,迎了上去。

    “这位师父有礼了,敢问大师为何到此?”乔三水拱手道。

    “老衲”木月刚刚准备揖首还礼,话未完全出口,却已经愣住了。

    他目光落在了乔三水背后的双枪上。

    一阵风过,枪上红缨飘动,木月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他又将目光移到了乔三水脸上,那眉眼,那神彩,皆似曾相识,却又恍如梦中

    “施主可是姓乔?”木月颤动着双唇,奋力说出了这几个字。

    乔三水当即一惊,满脸疑惑地回道:“正是,大师是如何知道的?”

    木月没有回话,但两行老泪却已夺眶而出,他缓缓抬起了右手,像是要伸向乔三水。可抬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似有千言万语,却无语凝噎。

    突然,木月双膝一软,在乔三水面前跪倒在地。口中念道:“阿弥陀佛,莫峰兄弟,老衲有罪啊!”

    乔三水听到了“莫峰”二字,心中也是一颤。

    凉棚之内,一堆柴火已经升好。火堆边,乔三水和木月相对而坐,火光映照在木月脸上,泪痕在苍老的面容上依稀可见。

    不过,此时的木月已然如释重负。

    二十年来,他将所有的秘密埋在心底,如今终于一吐为快。他远避山野,以青灯古佛为伴,希望以修行化解自己身上的罪孽。但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倘若不将罪恶道出,念再多的经,烧再多的香,也消不了自己的业障,难得正果。

    如今,他将自己所知一切之事,所犯一切之罪一一道出。从与乔莫峰自小为伴,到汴京意外重逢,再到前往同里镇求助,直至乔莫峰跳崖、同里镇遭屠,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他皆无保留。

    “乔施主,老衲很想称你一声贤侄。但我也知道自己不配。”木月抬头望着乔三水道,“老衲也未曾想过,莫峰兄弟的后人未遭毒手,这也是苍天有眼。如今,老衲能得见故人之后,也此生无憾了。”

    “施主就请动手吧,老衲能死在此地,也正是因果报应,死得其所了。”言罢,木月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目。

    乔三水看着引颈待毙的木月,久久未言。

    此番重返同里镇,他本是为了那些冤死的亡灵而来。而所谓的仇恨,在他原谅沈放时就已经放下了。没想到,此刻,面前又出现了一个“仇人”。

    “大师,事情已经过去了。”乔三水淡淡地道,“我若一心只为寻仇,也不会来此了。若是大师愿意,就为此地的亡灵超度一番吧。”

    木月缓缓睁开了双目,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有些吃惊地看着乔三水。

    “施主,你这是”

    “大师是不相信在下之言?”乔三水道,“也好,我让你见个人便是。”

    说着,乔三水走了出去。不消一会儿,领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老者回来了。

    “大师可认得此人?”乔三水指着沈放道。

    木月缓缓站起身来,仔细打量着来人,却想不起来是何人。

    沈放也打量了木月一番,也不认得。不过,他却发现了木月右耳有明显的残疾,缺了大半。

    “你是陈留县公?”沈放不是很肯定地问道。因为他当年并未见过乔莫青本人,只是听宫中人说过,乔婉容之父右耳不全。

    “施主是?”闻听对方居然能报出身己当年的爵号,木月也吃了一惊。

    “惭愧,惭愧。”沈放连忙拱手道,“在下当年在大内禁军当差,做过殿前司都虞侯。”

    “沈虞侯!”木月不由地叫道,“你就是那个沈虞侯?”

    沈放点了点头。

    木月此时终于明白,乔三水为何会原谅自己了。

    木月刚刚平复的心情突然又如潮涌来,他不停地晃着头,随后长叹一声:“哎!莫峰兄弟,想你当年义薄云天,侠义心肠,老衲却是恩将仇报。如今,你儿又如此宽宏大度,不计前仇,老衲真是无地自容啊!”

    言罢,木月又垂泪不己。

    “大师,冤仇易报,但心结难解。”乔三水道,“你十五年来一心向佛,我二十年追根溯源,无非都是为了化解心中愿念。杀人是该偿命,但若杀心难除,终究是仇怨难消。与其说是给你解脱,不如说是让我自己解脱。”

    “施主,枉我信佛参禅十余载,念诵经文万卷,却没有你悟得透彻。”木月抬起了头,“今日幸得施主点悟,才消了业障,亦是佛心之始啊!”

    “大师言重了,佛家不是有云:一切皆是因果吗。”乔三水道,“今日能得遇大师,消了这段业障,也正家父与世伯当年的情缘之果啊。”

    “世伯”木月有些恍惚,“施主方才叫的是”

    “若不嫌弃,世伯以后称我为侄也无妨。”乔三水道。

    闻听此言,木月的心绪忽如飞箭,如烟往事顿时又涌上心头。

    他颤抖地伸出双手,抓住了乔三水的肩膀,仿佛是以莫大的勇气喊了一声:贤侄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待木月心绪稍平,乔三水将他请到棚中,准备安排他先歇息歇息。

    “对了,世伯。你那寺庙离此有多远?若是太远,不妨在此将就一晚。”乔三水道,“等明日一早,我再送你回去。”

    听乔三水提起自己的寺庙,木月突然想起了一事,忙道:“贤侄不提我差点忘了,今日有一伙人到我寺中投宿,也曾问起过同里镇,看似来者不善。”

    “哦?是些什么人?”

    “嗯三男四女,其中还有一个小和尚,为首的是个短发的大汉,唤作武松。”

    “武松?”乔三水一愣,“那小和尚可是法号亥言?”

    “正是,莫非贤侄你认得?”

    乔三水笑了,“认得。世伯不用担心,这些人乃是侄儿的朋友。”

    “哦,那老衲就放心了。”木月松了口气。

    不过,此时乔三水心里却道,武大哥等人为何突然到此?他们应该是寻自己而来,莫非是发生了何事?

    想到此,乔三水问道:“请问世伯,此处离贵寺有多远?”

    “大约十三四里。”木月回道,“贤侄这是”

    “哦。世伯有所不知,这位武大侠于侄儿有恩,此番寻到此地怕是有事要找侄儿。我想,我还是连夜赶去为好。”

    “不妨事,老衲这就带你回去便是。”

    二人打定了主意,乔三水随即和沈放交待了一番。然后到棚外牵了两匹马,和木月一同策马向回青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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