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把到灯油,从灯油到蜡烛,在照明方面上的进步,只在富人家里显著,而在穷人家里模糊得很。

    楚清趁着黄忠清醒,便聊起灯油的话题:“我刚到五棵树村时,见有的家庭用蜡烛,有的家庭用灯油;

    刚开始还以为用得起蜡烛的家庭算是村里的富户,时间长了方知,用灯油的才是。”

    用灯油的家庭至少每隔一段时间能吃得起一顿肉,然后炼点儿猪油做菜、炖汤,待日子久了,猪油变质了,就拿来点灯。

    倒是吃不起肉的家庭,会上山找松树割松脂回来,加热熬成蜡油,填根麻绳就当蜡烛了。

    人多,话题就容易跑偏,说起灯油和穷富,谢先生接过话来:“你说的这两种都是好的,还有些人家晚上借着灶火那点儿光编筐、缝补、洗涮,不会用灯;

    一个村里,总有家庭是穷的,比如家里孩子多、却又都年岁太小,而且老人身体还不好;

    女人得留在家里照看孩子和老人,还要做家务,只靠男人一个人下地干活,家里使的柴火都得省着用;

    因为能干活的人少,上地里就不能上山砍柴,哪还有功夫上山找松脂做蜡烛?

    咱们几个村还好,没那么穷,我还见过更穷的家庭,天一黑就早早睡觉,因为睡着了就不知肚饿,哪里还谈得上点灯费蜡的?”

    说到这儿,谢先生突然就笑了:“你们不知道吧?其实我不是咱们本地人。”

    欸,这个话题转的,立时引起全体人的兴趣。

    谢先生来到五棵树村大概有二十多年了,没人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只知道他在隔壁陕会府的府学待过,因不满那里的风气才搬到吉州五棵树村这个小地方的。

    谢先生看大家都是眼冒贼光想听人隐私的欠揍神态,不由得笑起来:“呵呵……哈哈哈,瞧瞧你们一個个的,怎么,以为有什么惊天秘闻?

    好,就讲给你们听听;

    我啊,出生在京都东边的一个县城,当时听说朝廷有计划要把几处地方划为京都的畿县,我们那个县城也在朝廷的考虑范围内;

    能被划成畿县,那可就是上等县了,当官的自然会争取,因为那将等于他们的官阶凭空升上一级,等于获得京都给予的很多便利;

    所以官老爷们天天削尖脑袋钻营,又是不让乞丐上街乞讨、又是隐瞒疫情……

    当时,我们县有个村子闹瘟疫,一村的人几乎病了一半,请大夫,谁也不愿意到那么远的地方给一群穷人看病;

    后来那个村的村长就让人把几个病得最重的抬着,想进城找医馆,却是连城门都不让进,说是怕把病带进城,影响晋级畿县;

    那几个重病之人不等回返,就死在城门外;

    这本是让人万分痛心之事,可谁成想,进城不让进,这下又不让走了,因为城门官听说此事过来了,他要求村长和几个带来的人将尸体带到不远处一个庄子附近烧埋;

    其实就是怕这几个抬病人的人也被传染上疾病,想把他们都留下处理尸体,等看他们没病再放走,要是有病,就直接扣在庄子里等死。”

    众人本以为能听到谢先生不满父母给订的亲事、与他妻子其实是私奔出逃的苦命鸳鸯这类故事,毕竟谢先生夫妇定居到此二十几年,却没听说有长辈或亲戚,只有两个儿子,不是很奇怪?

    可没成想竟是听到这么个哀伤的故事。

    小宝忍不住问:“后来呢?”

    吴大郎却想知道为什么那个县城里不让乞丐上街乞讨:“乞丐不上街,难道要饿死?

    生病了不给看病,难道要所有人都病死?

    这不得出大事儿啊?那当官的不得担责任?”

    吴大郎早就是五棵树村的村长了,但他当上村长时,五棵树村已经在楚家产业的带动下,成为当地的富裕村,村人不但请得起大夫,村里甚至还收留了一户走方郎中,涉及不到谢先生讲的那些问题。

    但是吴大郎的爹,吴老村长,却是能明白这里的关窍:“既然想被评为畿县,那就得让上头派来视察的人看到这地方各方面都好;

    要是满街乞丐,一看就是乱的、差的,还怎能评得上?

    闹疫病的村落也是,万一把城里给传染了,京官来视察时,还能给什么机会?

    想都不用想,这种危险的地方就不能要,会给京城带来拖累嘛!”

    谢先生点头,表示吴老村长说的没错,继续道:“我爹就是那个村长。”

    这下众人都惊了。

    谢先生笑了笑,到他这把岁数,什么都看得开了,所有的愤怒,皆以转为哀伤:“我爹和那些村人被扣下来,勒令必须要烧埋那几位同村的人,我爹不同意,人死了不让好好的入土,哪有这般道理?

    可当兵的才不管,直接把死人都给烧了,我爹扑上去拦阻,却被当兵的给踹出内伤吐了血;

    后来那些人见我爹他们并没有被传染瘟疫,倒是我爹差点儿被他们踢死,怕担责任,便让他们回去了;

    那些人是还活着给带出来的,再回村却连点骨灰都带不回,我爹觉得无颜面对乡亲们,回村之后,便辞了村长职务;

    我爹受了内伤,心里又窝囊,自此一病不起;

    我娘是个刚烈的性子,看我爹这个样,实在气不过,便到县衙击鼓鸣冤;

    可是,连乞丐都不让上街,我娘这样告状,当官的能允许吗?这不是给他们脸上抹黑?他们还等着升上畿县,得到更大好处哪;

    我娘被打了十板子,说要不是看她是个无知妇人,又是初犯,定要给下大牢;

    一个妇人,被当庭打了板子,你们想想……我娘被抬回来后,我爹急火攻心,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晚上就咽了气;

    我爹咽气,我娘受不了刺激,便悬了梁……那年我十岁。”

    仲秋,是团圆的日子,却听到这样一个哀伤的故事,满桌人都沉默了。

    谢先生自觉扫了兴,有些过意不去,便举杯邀酒:“来来来,喝酒,咱不提那些不愉快的!”

    大家闷闷的跟着喝了杯酒,却还想知道下文,便眼巴巴看着谢先生。

    楚清觉得谢先生岁数大了,大家该收一收好奇心,别让谢先生总沉浸在哀伤里,便道:“刚才说起灯油……”

    谁知话刚说了个开头,黄忠突然发声:“你刚才说,有的人家天一黑就睡觉,省了晚饭,也省了点灯,是说你自己吧?

    也是,小小的孩子,没了爹娘,吃饭都是问题,哪里还用得起灯油?”

    黄老三的表现就有些滑稽——他的脸不停地在黄忠和谢先生之间转来转去,嘴巴也开了合、合了又开,像抽筋。

    他既想制止自己爹说话,又希冀谢先生能回答,因为他发现老爹现在思路清晰。

    最关键的是,他老爹已经有段日子刚吃了饭就忘记,会问“一会儿吃什么”,可现在,他老爹竟记得住之前谢先生说的话。

    这是进步,是病情好转的迹象,所以黄老三希望谢先生能继续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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