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裕看来,杨禹的很多想法如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令人耳目一新,但同时这些想法又未免有些激进。

    比如开挖大运河,比如转攻北魏,这些想法都很有气魄,若真实现,那足以称得上丰功伟业。

    但杨禹却忽视了其他因素的制约,贸然实施的话,或许不仅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很可能反受其害。

    但不管怎么样,杨禹提供的想法,确实让刘裕有种翱翔于九天之上俯视大地的感觉,明知道这样很危险,很容易摔个粉身碎骨,但视野一旦打开,却让人不禁迷上了这种感觉,欲罢不能。

    更何况,杨禹这些想法虽然眼下受各种条件制约,但谁说来日不能实施呢。

    当天傍晚,刘裕又抽空召见了杨禹一次,这次却不是单独见杨禹,陪同刘裕在座的还有从事中郎傅亮、咨议参军王修。

    对于傅亮和王修,杨禹接触不多,傅亮四十岁左右,博涉经史,尤善文辞,刘裕各种文书都是由傅亮起草,是为数不多能接触到权力核心的人;

    王修看上去比傅亮大十岁左右,当年桓玄对他的评价是“君平世吏部郎才”,由此可见,他在识人任能方面,应该有独到之处。

    杨禹不清楚刘裕要傅亮和王修相陪用意何在,但想必不是随便安排的。

    刘裕这个人还算节俭,军府之中饰物不多,只有他背后的紫檀屏风,一幅猛虎啸谷图极有气势。

    杨禹施过礼后,刘裕先开口道:“杨禹,我听说你亲族如今皆在秦州,这倒奇怪了,你今日极力建议放弃关中,转攻北魏,难道你就不希望亲族能早日摆脱羌人统治,回归正朔吗?”

    刘裕突然来这一下,打了杨禹个措手不及,这话够诛心的,如果答得不好,说不定刘裕真认为他是秦国奸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啊!

    杨禹心中暗暗着急,背上都微微冒冷汗了,心念电转间,他突然想起陆放翁的诗来,于是,他把目光投向西窗,望向窗外无限云天,脸上浮上浓浓的悲戚。

    傅亮观察了杨禹脸上表情的变化,不由得暗道:“莫非他真是秦国奸细,被太尉说中要害,无话辩解了?”

    一旁的王修也暗暗皱起了眉头,冷眼盯着杨禹。

    杨禹眼含热泪,望着窗外的云天缓缓吟诵道:“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此诗一出,加上杨禹先前一番情绪的渲染,瞬间便能击痛所有人的灵魂。

    即使是久居上位的刘裕,也不禁喃喃地念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仿佛间,便如同看到了胡尘漫天,铁蹄如雷的大地上,无数百姓哭喊着奔逃,在绝望中死去,临死之前,无助地南望,痛苦地呜咽,王师何在?一年又一年,怎还不来?

    王修是关中人,也曾是遗民之一,他本来正冷眼看着杨禹,转瞬间已是眼含热泪,感慨万千。

    杨禹鼻子发酸,不时吸着鼻子说道:“太尉,说句得罪的话,所有偏安江南的人,是体会不到我们这些沦落胡尘的遗民有多苦的,这百余年来,我们遭遇无数杀戮,我们被当成两脚羊,被胡虏分尸食肉,我们一年又一年,在艰难地挣扎求存,我们一年又一年,在苦苦向南眺望,太尉,这一盼就是一百余年啊……”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刘裕不忍再听,打断他道。

    “太尉,我怎能不说?我怎能不说呢?我曾一次次望着长安的城墙,一次次望着汉武帝的茂陵,一次次的抬头问苍天,我华夏雄风如今安在?我泱泱上国何以沦落至此?”

    “谁?谁能奋起清寰宇,一荡胡虏百年尘!”

    “终于,让我们等到了太尉奋起于江左,平叛乱,灭南燕,誓师北伐,气吞万里如虎,一举收复中原。”

    “眼看关中便可光复了,我高兴,高兴啊,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想这来之不易的希望破灭,我不希望太尉此时将兵力虚耗在关中,现在真不是时候。”

    “中原有北魏如巨石悬顶,若不先搬开这块巨石,中原难靖,中原不靖,关中战线拉得太长,终究难保,太尉,在下一片苦心,还望太尉明察啊!”

    刘裕望着杨禹眼中隐隐的泪光,想说话,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他久居上位,眼力方面自信不差,他确信杨禹说这些话时动情了。

    结合宁寿之的汇报中,有关杨禹冒着被杀的危险,在魏主面前极力挑拨胡汉矛盾,企图削弱北魏的事,刘裕相信他了。

    特别是那句“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听了就让人心酸,感慨万千,如果不是心心念念,是写不出这样感人肺腑的诗句的。

    刘裕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对杨禹说道:“你的心思我清楚了,但你初入我帐下,有许多事情不了解,北魏肯定要灭,但眼下确实不是时候,你是关中人,而且刚离开关中不久,对关中的情况最为了解,这次让你来,是想让你说说,关中若能收复,该如何治理。”

    杨禹心里很清楚,别看刘裕摆出一副我相信你的样子,但身为上位者,是不可能这么容易完全相信一个人的,否则他坟头的草,恐怕早就长了一茬又一茬了。

    杨禹理了理情绪,拜道:“太尉若执意要西取关中,属下虽不赞同,却也不便多加劝阻,至于接下来如何治理关中,属下轻年识浅,只看到一些问题,至于如何解决,却也胸无成策。”

    “嗯,无妨,你先把问题说出来听听。”

    “以太尉的威望,若能坐镇关中,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若太尉不能久镇关中,则需要解决几个问题。其一,人心向背。关中已沦落胡尘百余年,加上当年桓温也曾兵至灞上,却又很快退出关中,有此先例,关中百姓难免心存疑虑,不消除关中百姓的疑虑,治理关中便无从谈起。”

    当年桓温兵至灞上,王猛曾入营扪虱而谈,桓温问王猛:我奉天子之命,率军来讨伐逆贼,关中豪杰却不起兵响应,这是什么原因?

    王猛答:长安近在咫尺,而公却按兵不动,大家摸不透桓公的心思,所以不来。

    最后不仅关中无人响应,便是王猛也拒绝随桓温南归,最终成就了苻坚的前秦。

    这些事情刘裕自然是知道的,杨禹此时重提关中人心向背的问题,刘裕深以为然,他点头道:“嗯,有道理,你继续说。”

    “其二,是杂胡的问题,由于汉末战乱,关中汉人大减;而另一方面,北方草原这一两百年来气候干冷,水草不丰,导致大量杂胡南迁,此消彼长之下,至晋初关中杂胡数量已过半,而这百余年在胡人统治之下,汉人比例不增反减,要想关中长治久安,这个问题也必须解决。”

    说到这些,就连傅亮和王修也不禁频频点头,王修颇有感触地说道:“太尉,杨参军所言不得不虑啊,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关中杂胡数量过半,若不能尽快将其迁出,难免有人从中作乱,本来拿下关中后,直接将这些杂胡迁往边地最为省事,但现在若这么做,无异给刘勃勃、乞伏炽磐他们送兵源,进一步增加他们的实力,这的确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刘裕神色一片严肃,他向王修点了点头,转而对杨禹说道:“你接着说。”

    “是,太尉,这其三,那就是刘勃勃、乞伏炽磐、杨盛、沮渠蒙逊这群野心狼了,其中最要紧的是刘勃勃,其盘踞朔方,兵力近十万,势力已伸至平凉、延州一带,对关中平原虎视眈眈。”

    “刘勃勃人如其名,野心勃勃,而且反复无常,但在用兵方面却很有一套,其用兵特点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他这一套战术把骑兵的速度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极为难缠。”

    “你大军压上,他就退避锋芒,从旁袭扰,一旦你露出破绽,他就扑上来狠狠撕咬,甚至是一举咬断你的咽喉,来日若太尉不能坐镇关中,刘勃勃必定是第一个兴师来犯之人。”

    听到这,刘裕的眉头深锁,对杨禹说道:“你既然看出这些问题,可有解决之道?”

    杨禹摇头说道:“太尉,属下还是那句话,除非太尉能坐镇关中,否则这其中每个问题都将棘手异常,属下若有破解之道,便不会劝太尉止兵潼关,转攻北魏了。”

    此时傅亮透着几分安慰的味道对刘裕说道:“太尉,杨参军所言虽不无道理,但并非完全没有解决之道。”

    王修也点了点头,开口道:“太尉,依属下看来,杨参军所提的几个问题中,最紧要的当属第一个,那便是解决了民心向背的问题,余者皆可徐徐图之。”

    “自永嘉南渡,百姓迫于战乱,多高墙深垒,结坞自保。若能迅速让这些坞保归心,则安定关中便容易多了。”

    “诚然,关中被异族统治百余年,久望王师不至,这次太尉收复关中,百姓难免担心太尉会像当年桓温那样,不能久留。如果太尉留镇关中,百姓的担心自可消除,若太尉不能留镇关中,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收拢民心。”

    傅亮颔首道:“不错,其一,可在关中行大赦,其二,可免除关中百姓三五年赋税,其三,可从那些坞主中选拔能者为官,暂时令其自守地方,其四,赐其财物田地,正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如此这般,当能收拢起民心来。”

    傅亮和王修你一言我一语,不得不说,作为下属他们能说的基本都说了,而且都算得上是老成持重的方法。

    不过刘裕能走到今天,凡事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断,这些安抚汉人的举措,虽然皆可取,也一定能收拢部分底层百姓的心,但对于那些有实力的坞主或世家大族来说,是不够的。

    毕竟那些望族家大业大,行事自然要更谨慎,他一旦投靠你,而你最后却守不住关中,那么后来者往往会对他们进行清算,他们不像普通小民,到时想躲都躲不掉。

    所以,想得到他们的支持,最关键的是让他们相信你能守住关中才行,否则你给再多的好处,他们也要考虑有命拿,有没有命花。

    刘裕转头问杨禹道:“你身为咨议参军,在本太尉面前可畅所欲言,不管对与不对,本太尉皆不会怪罪于你,关中之事,你有何要补充的吗?”

    杨禹想了想,说道:“太尉,关中杂胡人数众多,目前四境群狼环伺,势必不能将他们外迁,但若任其留在关中,又恐将来变生肘腋,属下想来,不妨将这些杂胡编户,迁往东南修运河。”

    刘裕听了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后望向杨禹的目光有些意味难明。

    “太尉,当年拓跋珪打败高车后,便用高车俘虏建平城,修鹿苑......”

    刘裕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道:“嗯,本公知道了,今日就到此吧,你可以先退下了。”

    “喏。”

    杨禹离开后,刘裕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问傅亮和王修:“二位认为杨禹此人如何?”

    傅亮捋了捋胡子,徐徐道:“此人不乏见识,但过于轻率,若不反复打磨,恐难独当一面。”

    王修点了点头道:“卑下赞同傅中郎所言,杨禹处事确实有些轻率,不过,其见识颇有独到之处,这次出使鲜卑,也证明其善于机变,且有临机决断之魄力,若给他一定的空间,犯些错误大概在所难免,但也有可能给人意外之喜。”

    对于二人的评价,刘裕没有表态,二人的评价皆侧重于杨禹的能力,而刘裕身为上位者,除了看重一个人的能力之外,还有忠诚,甚至后者更重要。

    他的手指再次轻轻敲击着桌面,心里又想起了杨禹那句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刘裕的赏赐下来了,杨禹出使鲜卑有功,但由于他在出使北魏前刚刚得到提拔,不宜再升迁,是以刘裕赏其黄金百两,帛百匹,婢女四人。

    对于这点赏赐,杨禹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令他腹诽的是,你没给我分房子,却给了四个婢女,我要这四个佣人来干嘛,扫大街吗?

    当然了,杨禹最为诧异的是,刘裕自始至终没有提过刘青鸾跟去北魏的事,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降临,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般,杨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但这是好事。

    离开帅府时,杨禹身后跟着四个战战兢兢的女人,有一个甚至还在掩面低泣,这让杨禹感觉自己像人贩子一般。

    杨禹拍了拍额头,向小吏表示不想要这四个女人,不想小吏微微一愕之后,把杨禹拉到一边,小声说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杨参军倒是了得,看到那位没有?”小吏向那个掩面而泣的女子努了努嘴,“那是伪秦陈留公姚洸之女,年方二八,长得花容月貌,其他三个也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本来是要留下侍奉太尉的,太尉却转赐于杨参军你,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太尉看重杨参军您呀,这人是太尉所赐,杨参军怎么能推辞呢,您还是收了吧,免得辜负太尉一番美意。”

    “嘶,竟是如此?在下思虑不周,多谢兄台提醒。”

    “哎,杨参军折煞小人了,杨参军年纪轻轻,却如此受太尉器重,飞黄腾达之日不远矣,小人刘荣,能和杨参军说上话,那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杨参军若再客气,那真是折小人的寿了。”

    听了小吏的话,杨禹再无二话,和小吏客气几句之后,便带上几个女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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