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

    不管路上还是百姓家中,大家都在趁这会儿各扫门前雪,免得什么时候有人摔在门口,那不只是晦气了,可能还会被找麻烦。

    而此时,八贝勒府里一片安静。

    丫鬟仆役们早就被胤禩吩咐离开了书房外,连院子里的人也都退了出去,他要跟若淳聊的事情,不能走漏哪怕半点。

    听完了若淳口中的那个“未来”,胤禩胸膛不停起伏,本就因为喝酒而涨红的脸愈发红了,喝了几盏茶和醒酒汤都没能压下去。

    显然,这并不是因为醉酒。

    “你还好吗?”

    若淳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她有多关心这个便宜夫君,主要是胤禩平时装得太好,几乎从没见他跟谁红过脸,但如今看起来他这状态实在有点吓人。

    之前怕他家暴只是在心里吐槽而已,现在却不同。

    胤禩的怒气值眼见着都要爆表了,似乎只差一点火星子就会随时暴起杀人。

    “……无妨,我没事。”

    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胤禩总算是平静了一些。

    他将自己手里半凉的残茶再次饮尽,脸色逐渐恢复正常。

    刚才听若淳将往后三百多年的事情讲了个大概,要是不愤怒,那才是有鬼,才是对不起他以往十几年来受过的教育。

    尚书房的师傅们基本上都是汉人,而胤禩的母亲也是汉人。

    他喜欢读书。虽不像三哥那样文采绝佳,作出的文章让师傅和汗阿玛都称赞,但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片土地上的文化,所以当若淳在心里嘀咕,说以后那所谓的八爷党里有很多江南士子支持,他是信的。

    也正是因此,胤禩无法接受大清那样的结局。

    康熙殚精竭虑那么多年,没有贸然动手整治贪腐,数次南巡检视河工,施恩于民,不就是想先将满汉之间犹如天堑般的鸿沟消弭一些吗?

    在他想来,再过些年,应该会好很多才是。千百年前的北魏孝文帝不也是鲜卑人吗?他能让鲜卑人与汉人融合起来,为什么满人不行?

    事实给了他重重一击。

    大清和北魏不一样,他汗阿玛,也和孝文帝不一样。

    始终高高在上的满人主子和那些奴才,从根子上,就完完全全不一样!

    若淳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说了这么多,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其实我也不瞒着你,往难听了说,你汗阿玛绝对不可能让你当太子,除非其他阿哥们都死绝了。”

    “这个……你心里有数吗?”

    胤禩沉默稍许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想来原本那个我,以为太子被废后没了其他嫡子,各个兄弟们之间都是公平的,所以才拼尽全力想获得汗阿玛的喜爱。”

    “但偏偏许多关节没想通,诸多事情做出来后反而惹来厌弃。”

    “他只希望我能做个有点本事的富贵王爷,能笼络汉人,因为我母妃有汉人血脉,这是我面对汉人大臣和士子的优势,却也是汗阿玛心中不能接受的事情。”

    “一个出身卑微的汉妃之子……怎么能当皇帝呢。”

    “我不再争这储君之位了。”

    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当然,这也确实是事实。

    见胤禩终于完全变回了平常那副模样,若淳悄悄松了口气。

    她嗯了一声,试探着问: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要怎么办?”

    “是先跟你四哥打好关系,还是要如原本的你一样,等十四弟长大些后扶持他?”

    胤禩低头,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不置可否地说:

    “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做决定?”

    “我只是说不争那储君之位而已,如你所言,四哥登基那时候,是以太子身份登基的吗?好像不是吧,他也是在汗阿玛驾崩时被传位,究竟是矫诏还是名正言顺,你也说不清。”

    “不争储,不代表我就不争权了。若是手里无权无势,也无甚背景,到时候撕扯起来我就是最好拿捏的那个光头阿哥。”

    “一步一步来,想那么多干什么?汗阿玛还有许多年好活呢。”

    胤禩心里似乎已经有了成算,让若淳看着也安心不少。

    她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安静地吃点心、喝茶、放空,不准备干涉对方的决定。

    说穿了,她郭若淳上辈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知识也学过,但除了那些刻进dna里的常识之外,大多都已经还给老师了。

    论知识吧拼不过,论城府没两米深,郭若淳很有自知之明,之前跟盐商讨价还价时她连割韭菜都心有愧疚,到了哪儿好像就是个社畜命,能干活,但没法掌舵。

    现在,将后世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胤禩交了个底儿掉,她也终于舒服多了。

    不是信任胤禩的人品,只是信任这个在九龙夺嫡时期风头最盛的人的能力!

    反正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哪怕胤禩才十八岁,心眼子也比她要多得多,这事儿让他自己决定去最好。不论是被刺激得加速作死,还是最后登基,抑或是变成什么别的结局,都没关系,总归这种党争她不可能插得上手,更不可能掀起多少风浪来。

    大不了回现代做植物人去嘛!

    更何况……

    若淳抹了把嘴角,沉思——

    刚才讲述晚清屈辱史时,胤禩的反应,怎么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激烈呢?甚至不是因大清亡了而怒,他听见亡国之后的事时差点直接摔了杯子。

    这小子到底咋想的啊?思路怎么更偏向汉人了???

    胤禩慢慢喝着茶,耳中将她心里的嘀咕听了个清清楚楚。

    不过他也没打算辩解什么,因为若淳想的,其实也没多少错。

    “好了,起来吧,吃点东西去。”

    又坐了一会,胤禩站起身招呼道:

    “你先前在安亲王府吃那些江南带来的点心,吃得喷香,也没想着给我留点。我空着肚子跟你舅舅喝了顿酒,早就饿得不行了。”

    “听你说那些,午饭的点都过了,走走走,吃饭去!”

    他兴致盎然,还噼里啪啦问若淳想吃什么菜,今天胃口好不好。

    若淳整个人云里雾里的被拽起来往外头走,出去后就听见胤禩叫丫鬟们进院子,吩咐着要做哪些饭菜,心里愈发困惑起来。

    嘶……这帮心眼子能开大会的人,都变脸这么快吗?

    如果智商和变脸速度成正比,那自己跟胤禩比起来,脑子怕是都要萎缩成核桃仁了!

    刚吩咐完,丫鬟们都还没离开院子去办事,院外又来了人。

    来人是贝勒府的门房,后头还跟着一个半大小伙,是原先收进府中的小乞丐之一,最近正跟着门房学做事。

    这俩人看起来都有些火急火燎的,但真到了胤禩跟前,又都不太敢说话。

    胤禩现在看起来毫无异样,只淡淡问道:

    “出什么事了急成这样?老刘,你年纪都是罗方的几倍了,他沉不住气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他急?”

    老刘就是门房,今年五十出头,而小乞儿之一的罗方才十四岁,确实差了好几倍。

    他像是从贝勒府门口直接跑回来的,喘着气擦了擦汗,嗫嚅着说:

    “爷,实在是……实在是您开府这么久,小的还没见过这场景,所以一时有些慌了。”

    胤禩惊讶得皱起了眉,眼睛都睁大了些:

    “噢?什么场景,说来听听看!”

    老刘叹了口气:

    “就刚刚,外头突然一下来了两辆马车,其中一位是四贝勒,原先他来过咱们府上,小的就好声好气地接待了,准备进来跟您说一声。”

    “谁承想另一拨人下车之后,四贝勒当场就发脾气了,还亲自上手把他们一个个全部塞回了马车上,都动拳头了,那帮人愣是没敢还手!”

    “我们俩人在门口劝了好一阵子,那位贝勒爷才总算是消停了些。如今另一拨人还没走,说是乌雅氏的人,也不是什么打秋风的,小的就让他们先去找大夫看看再来。”

    “您说,这场面谁见过呀!”

    胤禩和若淳都目瞪口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四阿哥胤禛……动手打人?打的还是乌雅氏,他亲额娘家的人?!

    大白天的见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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