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安静了一瞬。

    大家面面相觑,尤其是李卫和邬思道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少年人,压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好齐刷刷看向年纪最大的余志良。

    余志良也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转眼,他脸上就挂起了十分成熟市井的笑容,热情地打起招呼:

    “噢,原来是陈老爷子,这二位都是我们家的小主子,还没出过远门呢,不大知道船上的规矩,您担待,担待些啊。”

    陈天一看了看旁边两个懵懂少年,那张枯瘦清癯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他摆摆手,将自己的包袱扔到船舱里一处空着的地方,又取出几张梆硬的干饼放在桌上,对众人说:

    “无妨无妨,谁都有头回出门的时候嘛,这有什么的?”

    “老夫上船前还带了些干粮,吃几天后,等到了地方再下船买点,小兄弟们要不要尝尝看?”

    说着话,陈天一还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那两个少年。

    这两个少年衣着低调朴素,但只要有些眼力见的都能看出来,他们那身衣裳是崭新的棉衣袄子,十分防风抗寒,除了样式花纹不打眼外,仅仅是这一身布料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

    其实若淳也没给他们置办多好的衣服,仅仅让府里去采买的,也就是比普通仆役要好一些而已,没有很夸张,但对陈天一而言,这就已经算是富贵人家了。

    不知是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

    李卫同样也在偷偷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要跟他们一起合住一间船舱的老头。

    他是乞儿出身,向来擅长观察,尤其是暗中观察。

    老头的辫子绕在脖子上,前额没有剃得很干净,想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打理过了。不过他倒是不像普通平头百姓那样脏,身上衣服虽然并不新,却才浆洗过,跟这人一样,看起来半新不旧的,可精神得很。

    一副普通泥腿子农夫的打扮,但怎么看怎么不像农夫。

    怪!

    邬思道却没想那么多。

    他看见那几块干饼,眼前一亮,又颇为不好意思地说:

    “这不好吧……您本来就只带了这么多,要等到下一个渡口再去买恐怕得明后天了,我们吃了肯定会让您少很多储备的。”

    陈天一哈哈大笑,爽朗地拍了拍这少年的肩膀:

    “几块干饼而已,有什么的?”

    “老头子我还怕你们嫌弃这饼子太扎嘴了呢!只要不嫌弃,随便吃!”

    比起在场其他人,邬思道还是显得有点内向了。他挠挠头,费劲地回头从自己包袱里拿出了一盒东西放在桌案上,说:

    “这是临出门前家中长辈给的,她说江南点心好吃,在路上先吃些稍微放久了的,等到了江南好好过一过嘴瘾,就是回京的时候别忘了给她再多带些回去。”

    “您要是不嫌弃,就也吃点?”

    一旁,俞志良和邓青云好悬没把眼珠子给蹬出眼眶来——

    这他娘的不是他们托人从江南带来的点心吗?

    当时福晋吃了一部分,俞志良还奇怪,剩下的那部分是准备留着慢慢吃不成?结果搞半天,人家是把剩下的大半都拿给这位小兄弟解馋了!

    好嘛!

    两人交换过眼神,确定,这一趟最应该重视的,恐怕就是这个莫徐武小兄弟了!

    李卫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暗笑。

    果然,在戏弄人这方面,还是贝勒爷比较得心应手,福晋肯定是做不来的。先前福晋叫他们带些点心走的时候,贝勒爷就特意叮嘱过要把东西放在邬思道的包袱里,还必须得装做不经意地当着俞邓二人的面拿出来分着吃,这招居然还真管用!

    要说起来,邬思道这小子虽然看着像是呆愣愣一根筋的,可办事一点不赖,借着那陈老爷子的由头,很丝滑地就把点心摆出来了,白面馒头似的人,切开却是个豆沙馅的……啧啧啧!

    四人之间的弯弯绕绕,陈天一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即便看不出实情,多少也能看出大概。

    他拿出帕子,笑着捻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会儿,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这是……扬州的点心?”

    “虽然放了有些时日,但如今天气寒冷,又用油纸好生保存,除开干了些之外味道并没有变多少。”

    “没想到诸位从京城出发,居然还能带着扬州的点心啊,在下佩服!佩服!”

    邬思道疑惑道:

    “您是扬州人,还是……”

    陈天一将手里的点心一口吃了,又掏出水囊来喝了一口,才笑道:

    “不不不,我是嘉兴人,但小时候家里富裕过,时常去苏杭玩耍,扬州也没少去,所以才能认出这是扬州点心。”

    “敢问诸位叫什么名字,我往后该如何称呼才好呀?总不能一直喊你们小兄弟吧,这也忒不像话。”

    在旁边默默观察了一阵子的李卫,此时终于开口插话。

    “老爷子,我叫李卫,他叫莫徐武,您叫我们小卫小武就行。”

    “这二位是家中长辈请来跟我们同行的,也是叔辈了,他们一位叫俞志良,另一位叫邓青云,您看着称呼,不必拘束。”

    陈天一又笑了起来,只点头笑而不语。

    那种笑容,让李卫感觉很是熟悉……

    等等。

    之前邬思道给自己化名为莫徐武的时候,贝勒爷和福晋的笑,跟这老爷子脸上的很是相似。

    是一种读过书的人心领神会的笑容。

    李卫心里咯噔一下——

    奶奶个熊的,这老头子绝对不简单,他读过书,而且不是自己那种识俩字的读过,这他娘的是个学问人啊!

    …………

    半夜。

    客船上,众船客都已经和衣而睡,只有轮班的船夫们还在点灯熬油地值守着。

    “嘎吱——”

    木门被推开的细微声音幽幽响起,几乎引起不了任何人注意。

    一个瘦小的身影,像只泥鳅般从门缝中钻出去,贴着木质的船舱壁,摸到了甲板附近的船舷旁。

    整艘船上,唯一一个通宵燃着火把的地方就只有这里,因为要提防可能出现的水贼爬船。

    现在是黎明前夜,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李卫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纸和一支笔——这笔是福晋给他的,方便得很。

    虽是硬笔头不太习惯,但好处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写字,很适合如今这种需要偷摸写信的情况。

    借着火把的光,他笔触刷刷作响开始写下今天的那些事情,用的全都是大白话,多年未练过的字也很难看,但好在能看懂就成,他李卫又不靠着这个吃饭。

    刚写完,收进准备好的信封之中,李卫暗自松了口气。

    但正要转身摸回房里睡觉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平静温和的嗓音。

    “小卫兄弟,你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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