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苏利耶是阇耶诸多儿子中最受宠爱的一个,实际上他却最受占城权贵所轻视。

    因为在种姓制度下,实行的是内婚制,也就是各种姓之间相互不通婚,这样来保证高种姓者所谓的血统纯正。

    而苏利耶的母亲是一个汉人女子,原本居住在安南,年幼时被掳掠后成为了奴婢,某一日因为阇耶乱性胡来导致有孕。

    严格来说,不同种姓男女所生的孩子将被视为‘贱民’,也叫不可接触者,是社会最底层,按理阇耶是不可能让这个孩子出生的。

    不过制度这种东西,未必能对顶级权贵起约束,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阇耶还是让苏利耶生了下来。

    苏利耶出生不久,他母亲便去世了,而他自己也一直是个小透明,不管是在家族中还是外人,基本想不起阇耶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直到三年前,安南攻陷佛誓,抓走前任占王的王后以及大量臣民,前任占王,也就是阇耶的哥哥阇耶波罗密首罗跋摩二世不久后病逝。

    到底是不是真的病逝,谁也说不清,反正阇耶就继承了王位。

    阇耶的正妻自然是‘高贵’的婆罗门,给他生了三个血统纯正的儿子,如今都是三十多岁的壮年。

    但阇耶继位后,莫名其妙的开始重视和宠爱苏利耶,于是就有人猜想,他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压制那三个儿子,玩弄平衡术。

    当时才十五岁的苏利耶隐隐也猜到了这点,然而能够做一个尊贵的棋子,总好过卑微地活着,被人鄙视欺辱。

    虽然阇耶已经数次说过会把王位传给他,但苏利耶面上激动感恩,心中却从来也没有当真。

    他很清楚以自己的出身,在占城这样的环境中根本不会受到权贵的支持,只是盼望着在将来的王位争夺中能够苟全性命便好。

    苏利耶并不意外自己这个‘父王’会在保脱秃花和释利诃梨提婆之间玩弄权术,但却想不通让自己去接近宋使又目的何在。

    于是出宫之后,他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轻车简从去了城东的安隐寺。

    占城早期的文化源于印度,在主要信仰婆罗门教的同时,也有人信奉同样是源于印度的佛教,不过婆罗门教基本都是强势地位。

    随着华夏文明在唐宋到达顶峰,对占城的影响也越来越大,融合了华夏文化的大乘佛教也在占城再次兴起,两三百年前一度取代婆罗门教的地位,但或许是种姓制度太过有利于统治,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大乘佛教信仰开始融入婆罗门教之中,与婆罗门教合为一体,婆罗门教再次成为占城的主流信仰。

    又因为占城处于海上商路,文化交流频繁,其他信仰如天方教和佛教也依然存在,而安隐寺就是为数不多的佛寺之一,主要信奉者便是汉人移民和往来的宋朝商人。

    苏利耶可以说是婆罗门教那一套的受害者,因此改寻别的信仰也不奇怪,他还把自己母亲的灵位供奉在安隐寺中,时常前往拜祭。

    半年前,安隐寺又来了十几个宋朝僧人挂单,其中一个法号‘古温’的大和尚被苏利耶视为导师和知己,当遇到迷茫时,苏利耶便会前来求教。

    虽说佛门中总把肉身视作臭皮囊,但每次看见古温那异常俊美的面容,苏利耶心中都忍不住赞叹,甚至还有一丝羡慕和嫉妒……

    苏利耶独自走入禅房时,古温和尚既不是在诵经念佛,也不是在打坐参禅,而是悠然从容地正在煎茶,茶案的客人位置已经摆好了杯盏,似乎早就料定有人拜访。

    “王子请入座。”

    古温专心看着茶炉火候,头也没抬,口中却温声相邀。

    苏利耶见怪不怪,轻松一笑坐到蒲团上,“又叨扰大师清修了。”

    “明镜非台,但性空清净,何来叨扰?”

    古温和煦一笑,儒雅地提起水瓶,将银龙般的水线注入苏利耶面前茶盏之中,“此茶名‘自在’,请王子品鉴。”

    苏利耶捧盏,以虔诚之姿嘬饮,随后闭目细品。

    半晌之后,才细细吐出浊气,“好茶!令人浑身通透轻松,全然忘记了尘世烦恼。”

    “忘怀,不过是逃避尔,烦恼既然已生,便有其因,久则成结,惟解之方能消其业障,得真自在。”

    古温给苏利耶添茶,而苏利耶并未再端起茶盏,而是愣愣望着盏中茶面,陷入对这句话的思考中,“解?”

    对苏利耶的疑惑,古温没再开口,静静将面容浮在雾气之中,似幻若真,仿佛超脱于世外。

    良久,苏利耶隐隐有了参悟,“对病施药,相身裁缝,随其器量,扫除情解,弟子所有困境,皆有出身而来,但这无从更改,其实也并非是错,佛曰众生平等,所以错的是以出身定等的教义制度!”

    古温依然只是微笑,没肯定,也没否定。

    苏利耶眼中却越发明亮,“对,就是这样的,惟有推翻这一切错误,才能寻得弟子的真自在,寻得芸芸众生的真自在!”

    “王子从心而悟,顿见真如本性,已然觅得即心即佛之法。”古温神色欣慰,颔首道,“贫僧在此恭喜了。”

    “多谢大师提点。”苏利耶郑重施礼,接着请教道,“大师,弟子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不过天资愚钝,却不知具体该怎么做,而且也还看不清眼下纷繁之局面。”

    古温淡然如水,“当局者迷,王子尽管道来,贫僧或可参谋一二。”

    随即,苏利耶将今日所见所闻毫无保留的讲述出来,诚恳的请求古温给予指导。

    古温并没有过多思考,不疾不徐的开口,“看来,你父亲是要布上一个大局啊,若是成了,他便能一劳永逸,几乎无人再能威胁他的王位了。”

    “大局?请大师细说。”苏利耶坐直腰身,全神贯注的等着讲解。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螳螂捕蝉之局。”

    古温说着,一边将三个杯盏摆在茶案中央,“占城的势力,目前主要可分为三份,分别由你父亲,你叔父,还有你表兄为代表。”

    “你父与叔,都是先王的兄弟,其实两者实力相当,不过三年前你父亲捷足先登才成为国王,如今两人分取椰子部之势力,而你表兄则是领取了槟榔部。”

    “一直以来,两部纠葛不清,强弱转换不定,自从你伯父击败真腊复国后,椰子部便一直力压槟榔部,不过因为三年前的事,椰子部实力大减,你父与叔合力,则依然可以压制槟榔部,但稍有隔阂,便容易为你表兄所乘。”

    “这个局面三人都了解,所以都不敢轻动,都在寻找机会,半年前宋朝大举清剿海寇,其中许多海寇逃至占城附近,而你叔父趁机大力招揽扩充自己实力,你表兄也招揽了一小部分,这样一来,就给你父亲带来了压力,或许你父亲同样也招揽了……”

    “总而言之,现在三方平衡随时会被打破,而宋朝突然因为商路之事被牵扯进来,你父亲便看到了机会,打算借势扫除所有威胁。”

    “宋朝使团便是他计划中的契机,或者说是勾动各方的饵,你父亲把这个饵捆在你叔父身上,你叔父便是那只蝉,因为只要宋朝使团出事,你叔父便难辞其咎。”

    “这种情况对于你表兄来说,自然是解决你叔父的一个机会,所以就会成为那只螳螂。”

    “你父亲想做黄雀,自然准备好了后招,等到合适的机会,对宋朝使团下手,然后向宋朝借势,把你叔父和表兄都埋进去。”

    “当然,这只是你父亲的想法,因为你叔父和表兄未必想不到这些,或许也有相应计划,最后到底谁才是黄雀,那就很难说了。”

    古温尽量说得直白,但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依然让苏利耶听得满头雾水。

    他只明白,不管是谁想要做黄雀,都是以宋朝使团为核心,然后引动宋人力量介入,从而打败对手。

    “大师,虽然弟子无法完全明白其中的门道,但我最不解的是,为什么要将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丢进去?”

    古温将杯盏收好,缓缓道,“占城举国都知道,你父亲最最宠爱的便是王子你,把你和使团放在一起,如果使团出事,他便能以此摆脱嫌疑,因为一个父亲怎么会伤害自己宠爱的儿子呢?然后又能以受害者的身份和宋朝站在一起,毕竟他要的是借宋朝之势消灭两个对手,却不是想真的成为宋朝的敌人。”

    苏利耶一脸惊骇,结结巴巴说道,“大,大师的意思,意思是说,弟子就是一个牺牲品,而、而且是从一开始就预谋好的?”

    “不然呢?难道你觉得你父亲当真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和大宋燕王搭上关系?”古温语气略微带上了一点情绪。

    闻言,苏利耶眼中浮现出绝望和悲哀,虽然他知道父亲对他的宠爱是别有目的,可心里觉得其中多少会有一点点真实的父爱。

    古温替他续上一杯热茶,“最是无情帝王家,就此沉沦,还是涅槃重生,靠得只有你自己……来,喝茶。”

    苏利耶木然端起茶盏,呆呆的喝了下去,然后才回过神,“大师,那我是不是该远离使团?这样我就不会被牺牲了……”

    古温摇着头,“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人人都想做黄雀,都想利用宋朝,但宋朝就真的任由他们摆布?”

    “大师您是说……”苏利耶眼神闪出希望。

    “危机,也是一种机会,他们想利用宋朝力量达成目的,你为什么又不能呢?你之前还说要推翻所有错误,可单凭你如今的实力,如何才能办到呢?贫僧言尽于此,该如何做,王子自己用心体会。”

    古温下了‘逐客令’,苏利耶只好告辞,离开时脑海中还有些晕乎乎的。

    随后,法华和尚走入禅房中,把一封密信递给古温,“大师,这是律陀罗跋摩那边传来的,还有,占王让人给蒲崇谟送信了。”

    古温打开密信,细细看完便放入茶炉中焚毁,“看来一切都很顺利,那咱们在这里的事也都做完了,让大家收拾一下,是时候去安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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