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宣城。

    衙役赵岳踩着凳子上,拿起刷子在城墙西侧涂上浆糊,接过吴好学手中的告示,贴在墙上。

    吴好学拿起铜锣,铛铛两声,便冲着周围的百姓喊道:“大告示,大告示,朝廷新策,事关两税,诸位周知。”

    两税?

    过路的百姓听闻,纷纷围了过来。

    一个提着背篓的农夫走了过来,看着告示的内容,断断续续地读道:“什么大战,北面什么什么,明年起,夏秋两税,二十税一。啥,二十税一?”

    “我说卫大,你他娘的是不是看错了,夏秋两税能改成二十税一?”

    高四石抽下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骂骂咧咧。

    卫大踢了高四石一脚,骂了回去:“老子跟着娃在学堂扫盲了一年,都能认识三百个字了,你敢小看咱?”

    高四石拍了拍腿上的泥,丝毫不以为意:“扫盲一年有啥用,就你这样子,扫盲个十年,还能读一本书不成?读书就不是咱们苦哈哈该干的事,交给娃就行。”

    卫大呸了一口:“老子乐意,先生们说得对,识了字,至少不是睁眼瞎。老四,听说你老婆前段时间买了三斤盐,硬是被人家坑去了三文钱,闹街了两个时辰,人家还是没给,结果你老婆差点上了吊。你要是识文断字,会三七二十一,咋还能让人算出来三七二十四来?”

    高四石听闻这件事,顿时有些恼怒。

    “别吵吵了,上面到底写的是个啥!”

    高

    九拉扯着,眼见自家十二岁的侄子高勤要去学堂,一把拉过来,摁着孩子的脑袋:“快,给咱们说说上面写的是啥?”

    高勤见是长辈,无语地整理着帽子,抬头看了看告示,眼神一亮:“好啊,好啊!”

    “好你个头,写的是啥!”

    高四石伸手,又将高勤的帽子弄瘪了。

    高勤揉了揉脑袋,喊道l:“告示写的是,鞑靼、瓦剌、兀良哈要揍咱们,皇帝说了,咱们要揍他们一顿狠的,让他们以后百年以内都不敢嘚瑟。另外,皇帝还下了旨意,说此番打完人就不打人了,所以明年的两税从十五税一调整为二十税一。”

    “真的要改农税?”

    高四石瞪大眼,满是震惊。

    卫大哈哈大笑着:“看吧,让你扫盲不扫盲,连个孩子都不如。高勤啊,我看着告示上,后面咋还有个三十税一?”

    高勤看着告示,点头道:“卫大叔说得对,皇帝还说了,若是有百姓帮助大军运粮运东西,为战争做出突出贡献,朝廷会给予嘉奖,特许其子孙后世,合千亩以内,享三十税一之策。”

    “三十税一?这不是宽松一半了!”

    “皇帝爱民啊。”

    “咱们摊上了个好皇帝。”

    “快,快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朝廷要改税了。”

    高四石刚想走,就看到高勤往家里跑,连忙跑过去抓住:“你小子走错了吧,学堂在城里!”

    高勤努力蹬着腿,可就是无法向前一步,不由说道

    :“叔啊,我要去前线打仗去,皇帝说的很清楚,打完这一次就没大战了,我这一次得去前线砍几个脑袋。”

    高四石一把提起来高勤:“就你这弱鸡崽子还想打仗?滚回学堂上课去,老子们还没顶上去,啥时候轮到你们小的了?高九,回家,告诉婆娘,咱们去送粮饷,老子的,识字咱比不过孩子,出把力气还比不过他们不成?走!”

    高九咧嘴:“三十税一啊,这说啥也得争取一把,何况皇帝对咱这么好,这些年来,生活越发好过,一天都能吃三顿饭,孩子都上了学堂,这日子以前哪里敢想过。皇帝平时用不着咱,现在有召,说啥也得去啊。卫大,你不去卖菜了?”

    卫大背起背篓,大踏步向前走:“咱要去卖粮食,嘿,不怕告诉你们高家的人,咱家里可是囤了两个仓的粮食,合有十六石,家里人不多,留个零头就够了,其他咱一文钱卖给朝廷,让他们给军士拉过去,吃饱了,狠狠揍胡虏!”

    “哈哈,一文钱,你就不怕你婆娘给你拼命?”

    高九大笑。

    卫大不理睬,回到家中就喊来慧娘装粮食,慧娘果是不答应,这可是家底,家里苦怕了,不存个一年半载的粮食怎么行。

    “你这婆娘懂什么,朝廷要打仗了,咱们怎么得出把力啊,这些年来,要不是皇帝护着咱们,帮衬咱们,哪有今天的吃饱饭的日子?”

    “又要打仗了?这,还

    能打谁啊?”

    慧娘有些紧张。

    卫大呵呵笑道:“北面的胡虏呗,还能打谁。皇帝说了,帮着朝廷运输粮饷物资,对军队后勤做了大贡献的,日后可以改农税三十税一。慧娘,咱可不是冲着三十税一去的,而是冲着好皇帝去的,这八年来,何曾有一个贪官污吏踹咱们家,多要过一点税?没有吧?”

    “还有咱家孩子,朝廷给安排上社学,还不让出钱,免费授课,你说对咱们是不是够好?这些年来,虽然朝廷行的是十五税一之策,可没了各种苛捐杂税,就连征调徭役也给工钱,这日子十一年前谁敢想?要不是老娘身体不好,我都想去北面给大军送粮食去了,送朝廷十石粮食咋啦,咱做人得有良知。”

    慧娘白了几眼卫大:“问你几句话,我就成没良知的了?咱家里就五口人,留六石这么多干嘛,就留三石,其他全都送出去。”

    卫大哈哈大笑起来,拿起麻袋就让慧娘放粮食。

    有顺利的,也有不顺利的。

    比如高四石也想送粮食,结果婆娘找了一棵歪脖子树,直接挂了绳子,声称敢白送一斗粮食就吊死在这里,气得高四石先挂在了歪脖子树上。

    高九等人见情况不对,直接砍了歪脖子树,让他们两口子回家吵吵去,别在外面丢人。

    钱塘。

    社学训导赵术文站在县衙门外,看着告示上的内容,对一旁的胡可说:“百年之内无大战?看来皇帝

    这一次是铁了心,一举歼灭鞑靼与瓦剌主力了啊。”

    胡可端着一碗酸梅汤滋溜着:“这是好事,鞑靼连年犯边,屡屡不改,瓦剌蛰伏日久,迟早会成祸害,趁着国力强盛,兵精将足,收拾了他们,奠定百年太平格局,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

    赵术文挥了挥扇子,叹息道:“这些游牧民族又岂是那么容易被全歼的,草原浩瀚无边,他们机动起来,想要追击都难,如何全歼。何况朝鲜战事还没有结束,张辅大军陈兵鸭绿江无法西进。”

    胡可仰头喝完,淡淡地说:“没了外敌,朝廷才能好好整理内治,这些年来变化太多,百姓之家有了存余,这恐怕才是朝廷改农税的初衷。不过在这个时候出台这一政策,可见咱们这位皇帝是在用人心打一场战争啊。十一年执政,到底有多少人心,不好说啊。”

    赵术文凝重地点了点头。

    百姓是一群复杂的人,他们之中有淳朴良善,可以无私帮助他人,哪怕是自己吃点亏,吃点苦也无所谓。但百姓之中,也有偷奸耍滑的,自私自利的,容不得吃一点亏。

    建文皇帝登基十一年,新政持续了十一年,在民间很有威望,名声不错。但威望与名声毕竟不涉及自身利益,让他们去服徭役,去送粮饷物资,去奔波千里甚至万里,跟随大军出征,那就需要仔细认真考量了。

    “人心齐,泰山可移。若人心不齐,此

    番战争恐怕免不了劳民伤民,引起民怨。”

    胡可认真地说。

    赵术文走出人群,回头看着欢喜奔走相告的百姓,道:“至少现在来看,人心可期。”

    回到社学之后,赵术文坐下,刚想写信给国子监的同窗,问问朝廷动态,突然门口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

    “进来。”

    赵术文喊道。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迈步走了进来,头上扎着方巾,一身儒袍,一脸严肃地躬身,双手举着一份类似奏折的文书:“赵先生,于谦写了一份文书,朝廷若能按此施策,定能大破鞑靼、瓦剌与兀良哈,还请先生代为转交皇帝御览。”

    赵术文猛地咳嗦起来,瞪着眼看着于谦:“你一个娃娃,社学还没结业,竟敢大放厥词,当真是狂傲啊。”

    于谦傲然道:“太子年幼时,作《少年说》,先生推崇备至,可曾说一句他是娃娃之词?学生虽不才,但也已熟读兵书,了解军策,《兵法》一学更是满分,缘何不能为朝廷献策?少年有志,大明方兴,先生藐视少年,岂不是藐视大明之未来?”

    赵术文起身走了出来,看着倔强的于谦,接过“文书”看了看,呵呵笑道:“三路大规模骑兵出击,打时间差,出其不意,直捣黄龙?呵呵,于谦啊于谦,你这文书是写给汉武帝的吧,咱们大明可没几十万骑兵,也没霍去病、卫青能直入草原。”

    于谦摇头,肃然道:“西

    北战马何止二十万,既是孤注一掷,那就应该先不顾马场,全副武装起来,让骑兵成为主力北征草原,唯有如此,方可荡平元廷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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