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义犹豫了一下,给了高俅一个礼貌又不失尴尬的微笑。

    高俅的表情,从期待转为了浓浓的失望。但很快,他又像是安慰自己似的,道:“不怪你,是我亏欠你们娘俩太多。”

    “当年我跟你娘好的时候,哪想过有今天的光景。那时只盼着,能有个地方吃饭……都是做下人的活计,怎敢奢望太多?”高俅叹息了一声,似乎回想起了很多事情,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大苏先生,着实待我不薄。那时他遭贬,遣散了许多家人,唯独替我找了个下家,把我介绍给了小王都太尉。”

    “当时你母亲是三娘子的贴身侍女,而我呢,前途未卜,也不敢说要带她走的话。我哪知道她有了身孕?若是知道,说什么我也得求大苏先生成全啊!”

    苏义沉默,当年的事儿,他一无所知,也没人跟他提起过,高俅说得是真是假,他根本无从评判。

    高俅叹息了一声:“后来便断了联络,再听到信儿的时候,是在小王都太尉处得知三娘子病逝。你母亲的下落,却没有消息。”

    “直到你作了那首《破阵子》,无意中听人议论这首词,说是大苏先生幼子所做,颇得大苏先生文风之精妙。便好奇打听了一下,得知你是侍女所生,又问过了年齿,我便知道你必定是我的儿子。便写信给小苏先生,这才确认了当年的事情。”

    高俅解释完了,见苏义并没有什么反应,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欠你娘,欠你的太多。我不敢奢求原谅,只求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已经派人去惠州,择选风水宝地重新安置你母亲。把她的牌位请回来,又在家中设置了祠堂。我打算给你母亲正妻的名分……”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若想做官,我去求陛下给你封官。你若想从武,明日你便可去三衙就职,五品以下随你挑选。你若不想从文,也不想从武,做生意也可。无论哪个衙门口,我也都有几分薄面,断不会有人敢为难你。需要什么你尽管说,钱财、人脉,能帮上的,我都尽量帮你……”

    见苏义还不搭话,高俅有些急了:“今日伴驾时,我听陛下提起要征花石纲。杨公公说,这是个有油水的差事。要不我去跟陛下说说,你去应奉局做官可好?”

    高俅满怀期待地说着,巴望着苏义能从他提供的这些条件中,择选出一个自己喜欢的。但苏义仍然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好像任何事都不能打动他。高俅有些气馁,道:“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未必有资格做你的父亲。我的名声不好,又有大苏先生比着……但我毕竟是你父亲,你是我儿子。你总得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你到底想要什么,需要我做什么,你说,说就行!”

    “这么说……”苏义终于开口,道:“咱们可以谈谈?”

    “当然可以!”高俅大喜,他不怕苏义开口,就怕他不开口。只要开口了,无论是什么要求,他都有信心办到,毕竟他如今贵为太尉,是当朝有数的几个人,他办不到的事情还真不多。

    苏义想了想,道:“先不说我吧,我能问问你,你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高俅笑了,道:“孩子,说什么傻话呢?我能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说着,他又笑了,道:“好吧,也不是没有。要是真说起来,我也有目的,我想让你认我这个爹!”

    “唔……”苏义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这事儿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来到京城的最终目的,为元祐党人平反,解决苏迈的一块心病。如果说,认爹就能把这事儿办了,苏义绝对毫不犹豫地就干了。

    但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苏义还是说了,道:“我是苏家抚养长大,养育之恩未报,我……不能答应你。”

    高俅愣住,眉头皱了起来,他颤声道:“你、你的意思是,不打算与我相认么?”

    苏义摇了摇头,高俅心中升起一丝希望,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临行之际,兄长嘱咐,想让我参加今年的制举,争取考中进士,金榜题名。”

    高俅长出了一口气,道:“我当是什么事儿!这很简单,不就是想中进士么?不用考,改日我跟陛下说一声,到时候走个过场,你肯定能中!”

    说这话的时候,可以看出来,高俅是从内而外的自信,显然走后门给儿子谋个进士这点事儿,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难度。

    怕苏义不信,高俅给他解释这里头的猫腻:“若是旁人,我也不敢打包票。但对于你,实在是没什么难的。你不像我,一介武夫。你是真有学问的,我都听说了,江南文士都称赞你颇得大苏先生精妙。即便没有我的帮助,你也能金榜题名。我能帮上的,也就是你的身份问题。这不算什么,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元祐后人。我倒是想看看,谁敢拿这件事,对我高俅的儿子做文章?”

    苏义摇摇头,道:“这些不够。”

    “还有什么,尽管说!”

    “苏家养育我,我便把自己当做是苏家的儿子。苏家的儿子,哪能不是元祐后人呢?”

    “你的意思是……”高俅品出一些味道了,他皱眉看着苏义,道:“你想为元祐党人平反?以此回报苏家养育之恩?”

    苏义点头,道:“就因为当年的那段旧事,便让元祐后人不能为官,不能参加科举,满腹才华不得施展,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元祐党人固然有错,但他们的后代又犯了什么罪?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当年都没有出生……”

    高俅苦笑了起来,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

    “那……你能办到么?”

    “做不到。”高俅没有跟苏义绕弯子,话说得很直白:“孩子,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元祐党人的事情,早已被定成铁案,翻不过来的。你当朝堂上的诸公,就不知道元祐后人是无辜的么?甚至那元祐党人碑上面,多少人是被冤枉的,他们也都清楚的很。但是,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当朝的宰相蔡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昔年向太后在时,旧党得势,蔡京屡遭打压。如今他做了宰相,怎么可能不报复?若只是你的事情,蔡京会给我一个面子。但如果你想帮所有元祐后人争取,还是趁早放弃这个念头吧。不要说你,即便是我,与蔡京别苗头,也是以卵击石,不可能做到的。”

    虽然心中已经早有了答案,但是听高俅亲口说出来,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想了想,苏义道:“我在与兄长分别的时候,曾在心里发下宏愿。如果不能为兄长解了这块心病,报还苏家养育之恩。我便不能改姓,否则便叫我断子绝孙。”

    “这话也说得?!”高俅哀叹一声,道:“当真发下了这个宏愿?就没得商量了?”

    苏义摇了摇头,道:“没得商量。”

    父子二人,沉默地对峙着。过了好一会儿,高俅道:“这样,我可以不逼你改姓,你便还叫苏义。但你是我的儿子,这件事你得承认。至于你所想的那件事,我不阻拦你,你大可去尝试一番。只要是不惹太大的祸,我都帮你兜底。我与官家相识于潜龙之时,这张老脸还有几分薄面。蔡京那儿,你也不用太畏惧,随你折腾一番就是,我给你兜底!”

    说着,高俅笑了起来,道:“再不济,你也是太尉府的衙内。汴梁城内,你惹不起的人,不多。”

    苏义没想到高俅是如此开明之人,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他本来的打算是,高俅会因为自己不愿意改姓而恼怒,他便以此为借口,离开太尉府也就完事儿了。

    但现在的情况,他倒是说不出离开的话了。

    苏义想了想,又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现在手头紧,需要钱!”

    “早就为你准备好了!”高俅拍了拍手,门口进来一个小厮,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盖着一层布。高俅把布掀开,入目金光闪闪,满满一托盘的金银。

    “这些金银加起来约莫有三百贯,你留着花用。不够时,再跟我说。”

    苏义点点头,心中却想,难道又让我猜着了?太尉府真的遇上经济危机了?不至于这么穷吧,才这么点钱吗?

    高俅见苏义发愣,以为他被三百贯吓傻了,笑着说道:“放心去花,不要舍不得用。京城不比嘉禾,东西都要贵一些。”

    苏义心中一阵无语,区区三百贯,你让我怎么放心的去花啊?

    心中虽然腹诽,嘴上却还道了谢。时候不早了,苏义告辞打算回去休息。高俅也没强留,人已经到了家里,随时都能看见,也丢不了。就算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看着自己的好大儿,却也不在一时。

    高俅有自己的盘算,再怎么也不能把苏义吓跑了。这可是苏家培养出的好儿子啊,文才名动江南,高俅窃以为,自己是占了便宜的。如果苏义从小跟在他身边,他可没信心能把儿子教得如此优秀。

    “儿子!”看着苏义快走到门口,高俅忽然喊住了他。苏义听见声音,下意识回头,动作刚做到一半,暗道糟糕,这不是等同于自己默认了么?

    高俅笑了起来,来到苏义跟前,并没有揶揄他,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不必为崔氏和高富帅的事情烦忧,你是我的亲生子,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我会看着的。”

    “好、”苏义应了一声,行礼告退,在端托盘的小厮带领下,穿过复杂的行廊,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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