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午放学,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学楼大门,走向食堂。孟凡秀依旧挽着夏晓荷的右胳膊,男同学则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结伴而行,只有江水萍一个人落在大家的后面,慢慢地移动着穿着黑色皮凉鞋的两只脚,裙裾随之轻轻摆动。

    “小萍!”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教学楼大门右侧的石柱子后面传来,惊到了江水萍,也吸引了同学们的目光。

    “妈,你来学校干啥呀?”

    江水萍的表情不见惊喜只见惊诧,她加快脚步走向母亲,拉起她的手腕就向学校大门方向走去,母亲被她拽得直趔趄。

    望着远去的母女俩的背影,男女同学们差一点集体惊掉了下巴——只道是同学江水萍漂亮可人,却原来乃母的美丽更胜一筹啊!只见这位母亲,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年纪应该有四十了,岁月却在她的面容上未留下一丝丝印迹。标准的鸭蛋脸,白皙里透着红润,明眸皓齿红唇,略施粉黛却不着痕迹。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烫成大波浪,只增妩媚不见妖冶。再看身上的穿着,上穿鹅黄色真丝长袖衬衫,下穿米色百褶过膝裙,足蹬一双白色半高跟皮凉鞋,肉色丝袜包裹出小腿优美圆润的曲线。这分明就是《大众电影》封面走下来的大明星啊!

    江水萍却不以母亲的楚楚风姿为荣,倒好像母亲的出现丢了她的脸。离开教学楼,渐渐与同学们拉开了距离,走进校园里的一片小树林,她才放慢了脚步,撒开了紧拉着母亲的手。

    母亲一屁股坐到了路边的水泥凳上,把用网袋兜起的铝饭盒放到旁边,一边喘着气一边嗔怪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说我来干啥你开学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我包点饺子给你送来呗!大老远的从铁西跑到铁东,我容易嘛!”

    “那好吧,你看也看了,饺子也送了,就赶紧趁天还没黑早点回吧。”江水萍放缓了语气,但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坐到母亲身边亲近叙谈的意思。

    “瞧瞧你,都饿瘦了,头发也长得没型了。”母亲站起身来,摆弄女儿的纤指,轻抚她的短发。

    “得了吧妈,你看看咱班的女同学,谁像我头发剪得这么勤。高三了,吕老师说得把精力放在总复习上,别把心思都用在穿衣打扮这些事情上。瘦点又怕啥,还省得减肥了呢!”

    穿衣打扮这句话是江水萍自己发挥的,目的是说给乐于此道的母亲听。

    母亲这时候一心都在女儿身上,全不在意这些。

    江水萍躲开妈妈的手,回身提起网袋,边推妈妈向校门外走边说:“求你别再大老远跑学校来看我了,我在这里吃得饱睡得香,好着呢。”

    “我不来也行,你必须每星期回一趟家,自行车我就给你留在学校了。”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望去,学校大门口果然立着母亲的天蓝色飞鸽小20自行车。

    江水萍思忖了片刻,点头应允了。

    江水萍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里。打记事起,妈妈就告诉她:爸爸在江水萍出生的那一年死于心脏病。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江水萍隐隐约约得知,爸爸死于心脏病不假,但不是死在家里,而是死在劳动教养院里。

    爸爸江清泉生前是农机厂的钳工,技术水平中等,为人老实木讷,可谁能想到这个“老实头”竟然干出了龌龊事。妻子蔡小兰怀女儿那年,他鬼使神差地溜进工厂澡堂里偷窥女职工洗澡,似乎还意欲对其中的一个图谋不轨。进到教养院,尽管一同劳动教养的人身上都有污点,但对于“臭流氓”,几乎所有的人都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群起而弃之、攻之。

    忽然有一天清晨,教养院中的老大李大麻子踢了“臭流氓”好几脚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一摸鼻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气了。喊来管教,管教问李大麻子是不是又打了13号,李大麻子忙分辩说:“报告政府,我可一指头也没碰他,他纯是自己睡过去的。”众人将江清泉抬出去,经医务室的医生诊断,结果是死于原发性心脏病。

    在这之前,蔡小兰已经与江清泉办理了离婚手续,她不想让肚子里未见天日的孩子生下来就背负“流氓崽子”的骂名,更不愿做“臭流氓”的老婆。所以,为江清泉收尸的不是蔡小兰,而是江清泉年迈的父母。长大后,这些情况江水萍也从爷爷奶奶的口中慢慢知晓了。

    人们不明白江清泉为什么放着家里如花似玉的媳妇不看,而偏偏要跑去偷看农机厂粗枝大叶的女工洗澡。奶奶活着的时候总说,小泉子是被妖狐狸魅惑了,就像是商纣王中了苏妲己的邪而丢了江山,那妖狐狸就是蔡小兰。

    蔡小兰的父亲当过伪保长,为了通过独生女儿把自己及一家人洗白,伪保长四处托人说媒,将女儿嫁给根正苗红的工人子弟江清泉。过门后,蔡小兰却半拉眼睛也看不上窝窝囊囊两手油污的钳工江清泉,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洗不去的奇怪味道.对江清泉愈加冷淡。有了身孕后,更不让近身了。再后来,社会上不再论出身讲成分,蔡小兰觉得自己的婚姻是彻底失败。

    那一天,车间主任儿子结婚,男工友们都去随了分子喝了喜酒。几盅白酒下肚,说话就下道,唠起了荤嗑儿,论起厂子里哪个女人脸蛋好看哪个女人胸脯丰满,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财会科的许玲玲算得上是农机厂的一枝花。工友顺子趴在江清泉耳边低声说:“男澡堂子与女澡堂子中间隔的那堵墙有块小砖头松动了,拿开,就能看到女人洗澡,包括那个厂花许玲玲。”

    吃过酒席,正是江清泉上夜班的时间。一进厂门,就看到许玲玲端着白搪瓷脸盆往澡堂子走。江清泉像魔鬼附体,尾随其后钻进了隔壁的男澡堂子,移开顺子说的那块小砖头,俯下身来,洞洞不大,双目只有一只可以大饱眼福。许玲玲裸露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极像外国的油画,那一转身更是曼妙无比仿佛从画中走下来,江清泉沉睡了许久的生理冲动被唤醒了,像欢快的小鸟越飞越高,飞上了云端,而隔壁的一声尖叫恰似一颗呼啸而至的子弹,旋即将小鸟击落到谷底……

    江水萍是带着亲情的缺憾和精神的屈辱长到了17岁。从小到大,她总觉得有人在她和妈妈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好在她天资聪慧,考取了凤凰城高中,告别了那个让她抬不起头来的铁西片区,离开了那些熟悉的街坊四邻,再过一年就可以考上大学远走高飞,远离这个让她伤心的出生地。

    让江水萍伤心的,除了爸爸江清泉不光彩的历史,还有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妈妈蔡小兰的风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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