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老弟,你不嫌我唠叨,我再给你讲讲我去南方打工的事。酒入愁肠,汤昭阳浑身燥热,情绪激动,头脑却极其活跃,满腹心事就想在这个时候往外倒一倒。他认定,吕濛初就是他现在最好的倾诉对象。

    吕濛初这时候也已恍恍惚惚,被汤昭阳的讲述带入了一个又一个如梦似幻的场景,精神仿佛是在神游,而肉体却还真实地存在着,举杯,痛饮,倾听,垂泪。

    去年上秋,富贵上高二了,九月份,孩子刚开学没多久。一天清早,我推我爹的房门,看见他还是昨天半夜我给他接尿时睡着的姿势,喊了一声“爹”,没有反应,上前摸摸他的脸,已经凉了。可怜我爹,年轻时不敢说叱咤风云,那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那三十多年,他收敛了自己豪爽的性情,真的是夹着尾巴做人啊!当儿子的,我太知道他心里的憋屈了,可他却从来不跟别人说。

    富贵接到电话从学校赶回家,进门就大哭,谁劝也劝不住。爷爷在家停了三天,他哭了三天。爷爷下葬后,他趴在坟上大哭不起。他这么哭,我和他姑姑这些当儿女的哪受得了啊,也跟着大哭。主事儿的人就说,老人家走得安详,是到极乐世界享福去了,你们当儿孙的还是节哀顺便吧!

    哭过了爷爷,富贵话就少了。我们只当是他爷爷走了,孩子心里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可是,自那以后,他一直是那样,成天没有一句话,脸上笑容不见了,人也一天天瘦下去。

    我爹走了,富贵又上学住校不在家,屋里屋外就剩我一个人,心里空落落的。我就琢磨得找个好营生,多挣点儿钱,将来供孩子上大学。听黄士堡村我的一个木匠同行说,南方家具厂多,木匠好赚钱,我心就有些活了。

    今年过年富贵放假回家,我跟富贵商量外出务工的事,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支持我的。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爸,这些年我妈我爷爷还有我把你拖累得够呛,你心灵手巧,为人也仗义,其实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南方开放早搞得活,你出去闯一闯,没准儿还真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我说:“我走了,你从学校回家扑谁呀?“

    他说:“没事儿爸,我长大了,做饭洗衣服全会,自己完全可以照顾自己的。“

    我说,那等你开学了,我就走。

    开学那天,我去沙河镇客运站送的他,那是我见孩子的最后一面。等车时,儿子说:“爸,你一个人在外边也没人照顾,遇到合适的阿姨,该找就找一个吧。我已经长大了,不用再担心我受气了。“我听到这话,心里热乎乎的,心想儿子真是长大懂事,知道心疼他爸了。可他就这么悄默声儿地走了,让我这个当老子的可怎么是好啊!不瞒你说兄弟,我昨天有那么一阵子真是不想活了,索性三口儿到那世团聚去得了。今天听了校长的一番话,是教育孩子,也教育了我。人活一辈子,什么糟心的事都可能遇到,的确应该勇于面对生活中的挫折呀!我想,我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好,要替儿子多看看这个世界。

    吕濛初说汤大哥你这么想就对了,一定要活好自己,可千万别想不开做傻事。接着说,你到南方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呢?吕濛初赶紧岔开话题。

    我离开白莲村,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起得早,庄稼人起得更早,各家各户的田里已经有人和牲口在劳作,烧荒、犁地、起垄。我家分的那七亩地,包给了徐桂全家了,就是那个对我很照顾的徐队长,分田到户后,徐队长变成了村民组长,这个组长多数时候就是个牌位。徐桂全问我怎么个包法,我说怎么都行,你看着办,就是别把地给撂荒了。

    我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后货架上绑个帆布袋,装着各种木匠工具。在白莲村生活了半辈子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可果真要离开了,还真有点恋恋不舍的,忽然觉得春天的白莲村风景还挺好看的。桃花开了,柳枝泛绿,小南风吹在脸上身上也不像秋冬那样冷硬,吹得心里痒痒的。

    路上偶尔碰见个人,问我出去干活啊,就是个普通的打招呼。我点头。心说,你们哪知道,我这次既是出去干活,也是出去闯世界。其实我不是盲目乱闯,也有个方向,想回山东老家看看。我太爷那辈从烟台港上船闯关东来到东北,到我这代已经100多年了。我爹说我太爷活着的时候总念叨“海南家“,我就想去看看是个什么样子。我没有坐船,而是走陆路,一边赶路一边走村串户找活儿干。两个月后,走进了关内,来到了一个叫幽城的地方,天也热起来,长袖衣服都穿不住了。

    那天,我照样把自行车支在路边,自行车前边挂个牌子,上面写着“制作各种家具、门窗”。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走过来,问我净会做什么家具,我说箱子、大柜、衣柜、斗橱、梳妆台都会。她问你还会做梳妆台啊?我说学过,但做的不多。我做木工的手艺是跟我家的老管家宁师傅学的。宁管家当不成管家离开我家后,又不会种地,就靠木匠手艺维持生活。我在生产队里喂养牲口,赶马车,不忙的时候就去他家给他打下手。他见我对这行有兴趣,手又巧,就爱教我,说自己的几个儿子倒都不是这块料。

    又扯远了。那女人听我这么说,就让我跟她走。她在前边带路,我在后边跟着,拐了好几条胡同,来到了一家不大的木器加工厂,牌子上写的是宏光木器加工厂。

    女的说,你先在这里试做几天看看,包吃包住,做出的家具如果卖出去了,就有分成。我一想,这两个来月东奔西走的,也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歇歇乏了,就答应住下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女的叫郝春梅,丈夫叫马宏光,这木器加工厂就是他们家开的。两口子,男的在外边跑销路,女的在家里组织生产,城中心的家具市场里有个销售档口。可是,生意一直不景气。三天前,两个木工师傅被家具厂招走了,现在木工房处于停工状态。

    郝春梅说,汤师傅,你别的不用做,就先做梳妆台。我说你只要拿出样子来,我就能做。她就带我到木器厂的展示厅给我看。我一打眼,就觉得那个梳妆台样品样式太简单陈旧了。我说,梳妆台是女人专用的家具,应该配点“花好月圆”“鸳鸯戏水”“喜鹊登梅“这些雕花才好看。郝春梅问你还会雕花啊?我说跟师傅学过,自己也琢磨。

    我在宏光木器加工厂住下来,每天吃完饭就到木工房打梳妆台,从早干到晚。一个月下来,共打了12个梳妆台。月底,郝春梅高兴地告诉我,我做的这些梳妆台在家具城里卖得特别好,一共卖了1000多元。马宏光那边也收到了不少订单。按照当初的约定,我可以分200元。一个月挣200元!我想都不敢想啊。

    看着木工房里那些下脚料,我就跟郝春梅说,这些小木料也别糟践了,可以做放首饰和化妆品的梳妆匣。我白天打梳妆台,晚上做梳妆匣,梳妆匣小,需要细工夫。郝春梅一听,特别高兴,说汤师傅就按你的想法来。

    我做的梳妆匣一个钉子都不用,全是榫卯插的,一投放到市场就特别受欢迎。梳妆匣省木料,因为工艺精细,卖价不比梳妆台少多少,获利更大。

    宏光木器厂的生意越来越好,我的收入也越来越多。后来,我一个人打的家具已经满足不了市场供应了,他们就又从劳动力市场招来两名年轻木工。郝春梅说,任命我为车间主任,除了自己打家具,还要指导那两个青年木工,一个月100元保底工资外加订单提成。

    那两个小师傅家都在本地,晚上就下班回家了。我吃住在木器厂,又觉得自己拿得太多了,所以没日没夜地干,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人家的信任,对得起人家给我的那份高额工钱。

    一天晚上,我还在木工房给梳妆台雕刻两只凤,郝春梅端着碗面条走进来,上面还卧了一个鸡蛋。她说:“汤师傅,你干到这么晚,一定已经饿了,坐下歇歇,吃碗面吧。“

    自打侯珊珊走后,特别是富贵上高中后,我自己一日三餐是能糊弄就糊弄。忽然有个女人来关心,心里一下子感觉到家的温暖。

    郝春梅坐下来,问了我家里的情况,听我讲了那些令人伤心的过往,跟着直抹眼泪。说咋好人命都这么不好。

    我没跟你细说这个郝春梅,今年36岁,挺漂亮个女人,看着也就20多岁。她听我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就说到了自己,哪哪都顺,就是不能生孩子,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左一包右一包汤药也不管用。马宏光对她好,舍不得离开她,可是婆婆不答应,隔三差五就抓个邪火闹一场。今天婆婆又来家里了,她谎称在木器厂清理账目,所以要晚回去,由她儿子跟她周旋去。

    后来我听说两口子一起去医院检查,结果问题出在马宏光身上。马宏光回过头来又觉得对不起郝春梅。两口子时常在我面前念叨,也没个孩子,挣多少钱有什么意思。

    在木器厂安顿下来后,我往学校写了两封信,却没有接到宝贵的回信,也不知道他收没收到我的信。今年暑假,我又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村里打更的老宁头,就是我家过去那个宁管家,我的木匠师傅,告诉我富贵放假回来了,又跟我要了木器厂的电话,说让富贵打过去。可是过了好几天也没有电话来。我又打过去电话,我师傅说孩子在家学习呢,说知道爸在那边挺好就放心了。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因为心情不好,马宏光开始酗酒。一天夜里,马宏光酒后骑摩托撞到了路边的大树上,命是救回来了,却成了个植物人。那郝春梅哭成个泪人,哪有心思顾及生意上的事,木器厂里里外外就全靠我一个人打理了。

    人家两口子对我不薄,这时候我必须冲上去,吕兄弟,你说对不对?所以,我还肩负着这一份责任,真不能说去陪那娘俩就去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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