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国,定州。

    河阳城外,北五十里处。

    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包上,林木丰沛,花草茂盛,山坡上可见许多嶙峋怪状的山石。

    正值初夏,天穹之上,二日凌空,炽热的暗红光芒,洒落在此座小山包上,温热到噎人的热风,吹得飞鸟小兽们,皆是不见了踪影。

    小山包上,坐落的唯一建筑,是一座道观。

    道观并不算小。

    三进三出,入门便是宽敞的前院,而后是内院,最后才是道人早经晚课、供奉祖师的正院。

    虽说不小,但实在破败的很。

    宽敞的前院落叶满地,院墙的色泽斑驳,内院虽干净了些,却也处处年久失修。

    唯有正院还有几分烟火气,不似那么荒废。

    此时,内院靠里的一间屋子中,阵阵熬煮药材的味道飘出,伴随着此种味道顺着敞开的门窗,不断涌出屋外的,还有滚滚的黑烟。

    “师兄……师兄,这药熬得这么黑,师父他老人家喝了之后,不会被毒死吧?”

    有个怯生生的女娃声音,在屋中传出。

    “这……应该不会吧?这可是咱们最后一副药了,村头的大老张知道咱们师父被打成半死不活的废人之后,可是骂着娘说绝不会再赊账了……”一个有些不确定的男娃声音回应道。

    “呜呜……师父,小蝶不要师父死……师兄你这么说……呜呜呜……”

    女娃的声音变得备上了不少。

    “师妹,你莫要苦了,师父修了这么多年的童子功,身子骨硬朗的很,这次,说不定就能挺过来呢,你要是再哭,说不定真把他哭死了……”那男娃的声音带着些许不靠谱,试图止住女娃哭声。

    “师兄你骗人,哭怎么能把人哭死呢?”那女娃的哭声止住了些,认真说道。

    男娃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随即,细声细语的说道:“师妹,其实你之前睡着的时候,村头那个大老张说过了,师父大概是撑不过今晚了,不过你放心,等师父走了,我就是观主了,我也会保护你的……”

    “不要!呜呜……师兄坏……臭师兄……我不要师父死……”女娃的哭声陡然提高了几个度。

    “你!烦死了!师妹你再哭,等师父死了,师兄以后就把你卖掉给别人做小媳妇!”男娃似是被吵得头大如斗,没好气的威胁道。

    “师父……呜呜……你还没走呢师兄就开始欺负我了……呜呜……”哪曾想,那女娃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就朝着里屋跑去。

    “哎!师妹!别去打扰师父,是师兄错了,不卖你,不卖你!”男娃见此一急,赶紧追在后面。

    ……

    吵吵闹闹的声音,让顾青有些不耐。

    扰人清梦……

    是谁在吵?

    朦胧的意识渐渐升起,顾青听着耳畔那一声声清脆童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又是哭又是闹的,似从一个极幽深的迷梦中醒来。

    他再也睡不着,神志彻底清醒。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的心底蔓延。

    这种感觉稍显错乱,令人不知所措。

    他尝试着起身,却是只觉身躯空空荡荡,散乱麻木,就连起身的力气都用不出来。

    胸口好似压着一块巨石,面皮被什么力量坠住,眼睛都无法睁开,甚至就连转动眼珠都很是艰难。

    ‘怎么回事……’

    ‘修为尽失……神魂力量衰弱到了极点……’

    ‘这方鼎中世界怎么回事?’

    顾青的心中一惊。

    他用来全力,努力了十几次,才将眼睛睁开了一个缝隙,视线模模糊糊,似是隔着一层水幕,这种不清晰感,他还从未体验过。

    所见的一切事物都似罩上了一层光晕,不论是这古旧的破屋,还是在他眼前晃悠的两个小娃娃。

    顾青的视线凝滞片刻,才将这屋子看全。

    带着腐朽气味的被褥,盖在他的身上,低矮的床榻前,穿着胡乱缝成的道袍,满脸黢黑的两个小娃娃,正在他的床前争执这什么,那头发稍长的应是个女娃,正抱着他啪嗒啪嗒的掉着眼泪。

    这女娃应当只有七八岁。

    而那想要将女娃拉开、将关切目光投射在他身上的,是个瘦弱的男娃,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样子。

    随着顾青睁开了眼睛,两个小娃娃都是一喜。

    “师父,你终于醒了!”女娃惊喜无比,眼泪掉的更快了些,那男娃也是神情激动,赶忙来到床头近前,认真检查着自家师父的情况。

    “不对……师父这是……这时回光返照!师妹你别压着师父了……”男娃似懂得一些医理,检查一番后,顿时如遭雷噬一般,后退几步,也是噼里啪啦掉起了眼泪,风风火火的跑出了里屋。

    因语言的不同,顾青根本无法听懂,这两个小娃娃在说什么,他想要做些什么,身上沉重如山,想要张口,嘴巴却似被缝合了一般。

    全身上下,能勉强动弹的,竟然只剩下一对眼珠,就连眼皮也只能堪堪睁到一半,无法彻底睁开!

    顾青并未感到慌乱。

    作为将永无止境的仙路,作为毕生唯一追求的修士,他有足够坚韧的道心。

    哪怕真就修为尽失,他也不会动摇。

    ‘此人,应是个老道,在我降临之前,便已死去,当下最大的问题,是我的身体去哪里了……’

    顾青侧过眼珠,扫了眼此身干瘪的黑黄色肩膀,体察着空荡、无力的苍老身躯。

    ‘之前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我是以身躯投入了幻雷鼎,并非只有神魂,或者说意识进入了此中。’

    ‘不同于以往进入到其他的洞天世界,进入其他的洞天世界,灵力或许会被封禁,神魂力量也会被镇压,但不会对质没有丝毫的感应……’

    顾青对这具陌生的苍老身躯,并未有什么排斥,仿佛这身躯本就是他的一般。

    他想咬咬牙,让自己清醒一些,运起些气力――齿为骨之余,咬牙可提气力,涨精神,这还是他踏入仙路前,听一位医师好友说的。

    可这身躯太老,牙掉的就剩三四颗,用力一咬反倒咬到了肉,立时他的嘴里多了些许腥气,却并无痛觉,他的心下一沉,暗叹一声。

    这具身躯,全身上下,从手到脚,不论是筋脉、经络、血脉,还是五脏六腑……

    都已是几近崩溃的状态!

    所谓大限,应当已经降临。

    只是他的到来,让这身躯死灰复燃,增了一丝生气而已,若他未来,这大概率已是一具死尸。

    这应当也可算是一具尸身。

    失去了痛觉、失去了大半儿感官能力的尸身。

    与真正的尸身,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在这具尸身之中――好歹能动动眼珠,可区别于真正的死尸。

    事已至此,顾青的心中依旧平静。

    ‘若是这具身体真的死去,我的意识是否会随之消散?还是说,会回归本体……’

    他如是思量着。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被打开,那男娃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糊状物走了进来。

    “师妹,快将师父扶起来……”男娃说了一句,随即,就意识到以女娃的力气,根本做不到扶起自家师父,便是改口道,“呃……不用扶起来了,师妹,你快些将师父的嘴打开。”

    “师父,张张嘴”女娃黑乎乎没有几两肉的小脸凑了上来,伸出小手,艰难的掰开了顾青的嘴。

    咕噜噜!

    男娃上前一步,过于着急的缘故,端着万,将那黑乎乎的糊状物灌进了自家师父口中,顾青被呛得翻起了白眼,已是有些上不来气。

    说来也怪,上不来气之后,顾青反倒能调动这具苍老身躯的一些力量,进行挣扎。

    他并未去挣扎,而是搅动着舌头,努力控制着身体,将这灌到嘴里的黑乎乎糊状物,一点点艰难吞下――据他他猜测,这玩意应当是被熬成了药糊的汤药,对于他的现状,应当时有些好处的。

    其实没有顾青操纵这具苍老身躯全力配合,这两个小娃娃,根本就灌不进去药。

    这也是之前男娃,觉得师父已经死定了的原因――虚弱成这样,连药都灌不下去,那还不是个死?

    灌完药,两个小娃娃都累的够呛,虚汗满身。

    本来他们这段时日,就没什么东西充饥,甚至已到了吃树叶草根的地步,折腾一番之后,就眼前阵阵发黑,坐倒在了床榻旁,睡了过去。

    “师父……”女娃迷迷糊糊的喊着。

    顾青操纵着这具苍老身躯,配合着两个小娃娃的动作,喝下一碗药糊,也是累得够呛,眼前发黑,几乎晕眩,但还是强行提着精神,未任由这身躯陷入昏迷,他知晓,那样的话,此身必亡。

    顾青的心中回忆渐起。

    他心中浮现了刚刚踏入仙路修行之初,有过较深入了解的几门添油续命之法。

    所谓添油续命之法,即是年老者入道修炼的必须法门,此类法门旨在壮大衰微的精力,调整身体状态,进而能够达到引气入体的基本要求。

    很快,顾青择其中一门最简单的,修了起来。

    对于他这个连大五行凝真妙法,这等无比复杂的功法,都修炼过的修士而言。

    修炼一门导引精气的法门,便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几乎是起了修炼的念头之后,他就成功以意念导引体内经脉内残余的气,在体内沿着简单的路线运转几圈,而后在集中在背后脊柱渐的夹脊穴。

    夹脊穴,下可入肾,上则通山根、玄关。

    守住此穴位后,不多时,便有阵阵钝痛与充塞感,在顾青的背后出现,同在此时,还有些发烫的汤药,已是进入腹部,升腾起了些许热流,灌注到顾青周身,被他尽数归向背后夹脊。

    ‘这药还算有些用处……’

    顾青看着顶上糟烂的横梁,闭上了眼睛。

    待夹脊处的热流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顾青立即将其搬运着,尽数归于双肾。

    双肾经此热流一烫,微微跳动起来。

    似有能够煅烧万物的火焰,在顾青的命门与双肾间燃起,将之前那碗药化开的药力,和体内聚集而来的后天之气,尽数煅烧一场,而后落于阴,又升腾而起,遍于他的周身经脉。

    ‘呼……嘶……呼……嘶……’

    随着热流遍及全身,顾青的嘴终是能动了,他微微张口,鼻与口同吸同出,意念则是落在玄关之上,仿佛忘却外物,如是吐纳了许久。

    眨眼就是四五个时辰过去。

    天色已是蒙蒙发暗。

    顾青终是通过添油续命的导引术,令此具苍老枯败的身躯,恢复了些许精力。

    这主要还是靠之前那碗药糊――虽那碗药糊用得并非什么名贵药材,蕴含的药力并不强,但对于这具身躯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顾青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勉力坐起。

    他抬起一双枯树干般的手臂,目光扫了眼其上松垮的肉皮,和密布的或为黄色、或为黑色的斑块,摸了摸此具身躯沟壑密布的脸。

    “如此苍老的身躯,便是此界存在着灵气,只怕也难修到引气入体的地步……”

    顾青干涩的自语出言,扫了眼一旁两个气息微弱的小娃娃,再次暗叹了一声。

    他尝试着盘坐,此次却是极为顺利的双盘坐定――看来,这老道生前,应当还算是个勤修不缀之人。

    “记忆……此次降临,我未曾融合这老道的记忆,此事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顾青盘坐过后,便要继续修习那导引术,目光却是凝在挽起的袖子上,心中一动。

    只见他左臂挽起的袖子上,绣着一团金线,而右臂挽起的袖子上,却并未绣着金线,身上穿着的道袍,其他的部分也未曾绣着金线。

    顾青眯了眯眼,脱下袖子,将这团金线扯开,便得到了一副繁复而玄奥的图案。

    这绣在衣袖上的玄奥图案,有总共一百二十八个细小的黄色凸起小点儿,这一百二十八个黄色小点儿,又被金色的细线一个个串联在一起,触碰其上,能感受到有有相当细微的气流在其上流转。

    ‘这图案……’

    顾青盯着这副图案,眼神有些古怪。

    只因看着这图案,他的脑海中,竟是不断浮现出了零星的记忆碎片,这些记忆碎片初时如乱流,不多时就汇聚在了一起,化作一个个完整的画面,他颇有种被迎面打了一拳的感觉,甩了甩头。

    随着不适感越发强烈,顾青脑海中浮现的画面越来越多,很快已如洪流般密集。33qxs.m

    一刻过后,这老道的记忆全然为顾青所洞悉。

    这老道名唤顾云清,与顾青不止同姓,名字也有些许相似,其活了九十七岁,最终因下山赴宴,被旁人夺走了辛苦修炼出来的真气而亡。

    自老道的记忆中,顾青得以知晓此方世界,被唤作‘云浮’,云浮世界有多大,这老道并不知晓,老道只知道所处的国度,名唤大泽国,大泽国有三十七州,脚下的定州就是三十七州之一。

    定州有县域上千,而道观所在的无名小山,距离最近的河阳城有五十里左右。

    附近有三四处名唤‘王家村’、‘赵家村’等名字的村落,每个村落都有几百户同姓之人,道观的香火平日里香火不算旺盛,因附近还有个大和尚们经营的庙,那里是定州最知名的庙宇之一。

    对于大泽国朝廷的事,老道几乎没什么了解,只在一次下山云游之时,从旁人口中,得知定州的刺史是前朝驸马爷,名唤崔建。

    对于云浮世界的修行体系和各大势力,老道倒是了解的比较多,知晓云浮世界有‘无量观’、‘大梵教’、‘九霄宗’、‘神恩殿’等四方的大型道统,还知晓定州有‘拜剑山’、‘菩提寺’两大势力,并且对于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真形炼道,也有较深的了解。

    所谓真形炼道,即是借助诸如‘大日真形’、‘天火真形’、‘万魔真形’来修炼的法门,这老道袖口绣着的,就是流焰真形图。

    流焰真形图,是最基础的火行真形图。

    顾青整理一番脑海中的记忆,看着袖口的图案,目露思索之色:‘修此流焰真形图,可修出真气,但真气只能增长气力,延长寿命,并不能用之直接对敌,但可用真气或在掌中、或在符纸之上,凝出流焰真形的符,用之攻杀敌人。’

    ‘这流焰真形的符,似很难凝出。’

    ‘之前这老道,以童子之身苦修流焰真形图七十三年,真气早就积累的浑厚无比,却是始终无法凝出流焰真形符,就在前几日应拜剑山之请帖下山赴宴,路上却因实力不济,被人平白夺了一身真气,奄奄一息,挣扎到昨日凄凉身死,而后,便是我的借体降临……’

    ‘夺走这老道七十三年真气的,是拜剑山的一个修炼邪法的弟子,名唤徐素。’

    ‘徐素……此人夺了老道顾云清一身修为,应当知晓以顾云清岁数,失去了修为活不了多久,若是日后其听闻顾云清还活着,只怕有些麻烦。’顾青的神情微动,又扫了几眼那流焰真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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