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郑海珠带上准备好的绣礼,往黄尊素宅子去。

    因事先拜过帖子,黄尊素虽在府衙,妻子姚氏却早已候于前厅。

    姚氏年岁不大,出自余姚的大户人家,很读过些书。

    上一回,她见郑海珠竟能由当家老爷带出门来应酬,且并非侍妾,心里就颇为诧异。

    待单独与郑海珠问了几句,得知竟也不是主母娘家的什么外甥侄女,只是个被大小姐相中、略有些薄艺的福建乡下女子,越发觉得不会这般简单。

    遂一转身就向丈夫打听了,黄尊素带了些冷然地对她道:郑姑娘性子谦逊而已,人家实则也从书香门第来,不是什么没有见识的乡下丫鬟,更难得的是,千钧一发时,竟有迎敌击匪的胆气,怎就不能随着主家出来行走?

    姚氏于是记下了,今日亲自出来,将郑海珠接入后宅院中。

    正是清秋宜人的季候,阳光穿过枝叶撒下来,在地上印出一个又一个圆溜溜的铜钱。

    姚氏将郑海珠让到莲缸边的石桌前,指着满桌的蜜饯果子,柔声道:“一过巳时倒也不觉着冷了,我想着,不如就在院里招待郑姑娘,不气闷。”

    郑海珠当然恭恭敬敬地连连说好。

    坐下来后,她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个小巧精致的园子,眼中的赞叹之意刻意加了份量,也是出于作客的礼数。

    桂子渐落,小园中的海棠花却正开得娇冶柔媚,偏粉的明艳,偏橙的雅丽,间有几盆颜色浅的,羊脂玉一般,当中点着鹅黄的蕊,教郑海珠想起漳州的水仙花。

    漳州虽不是她这个穿越者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但好歹是她重获新生的起点,给她一笔小小的家财,一个孝顺的侄儿。

    离开福建北上后,郑海珠有时候还会想起龙溪县东边的大海与礁石,鼻子里好像仍能闻道水仙的香气。

    姚氏见郑海珠的目光落在海棠上,遂笑道:“我从余姚过来时,这院子还是前头赁户的手笔,高的几棵是桂花也就罢了,低的一片,却尽是菊圃,我便命人都铲去,换作海棠。”

    郑海珠眉端一动。

    姚氏乐得往深里作注脚:“说来,重阳就在眼前,那些菊花本也长得不错,据说里头有几枝还是名种。我却偏不爱这些梅兰竹菊清风傲骨之类的,只喜欢妍丽可人的花儿朵儿。我们家老爷呀,便随我折腾去。”

    郑海珠听完她最后那句,心中明白要接住女主人撒狗粮的戏份,忙莞尔道:“好看,湖绫杭锦一样。”

    说着,便命跟来的韩府小丫鬟打开箱箧,拿出一个绢纱包袱,抖开来,将绣礼一一说给姚氏听。

    两柄纨扇,一柄绣着晚香玉、太湖石与蝴蝶,一柄绣着柳丝下的水波里鱼儿游过。

    姚氏盯着那鱼儿,脱口而出道:“呀,真像宣和画谱里刘穼的鱼。”

    郑海珠便晓得她也是懂画的,应答的敬意中透出欢喜来:“婢子就当是奶奶在夸这柄扇了,我家小姐正是先学了丹青之技,才捏针走线的。”

    姚氏细观一阵,再开口时,语调亦带上了服气:“原来是有丹青底子的,难怪绣品清俊不俗,依我看,苏州府出来的多少珍品绣鱼,都带了一股街衢巷陌的俗味,年节供品似的,比不得你家小姐的鱼,有诗情画韵。”

    郑海珠凑趣道:“要论画韵生动,奶奶扇子上的这丛海棠,也是天工呢。”

    姚氏抿嘴:“姑娘眼力了得,我这扇子是娘家的陪嫁,昔年宫里头赏给臣子女眷的,太外婆得了一把,传给我们。”

    郑海珠又取出一件抹额、一领云肩,捧给姚氏:“奶奶,这一套绣品的底子,用的是我们漳州的素绒,入冬戴特别舒服。”

    姚氏这一回,双眼更亮了,颇有些惊艳之情:“这绣的是石榴花呀?衬着这墨绿的绒底,真好看。”

    郑海珠欠身道:“我家小姐想着,寒天里的穿戴,绣上梅花略显普通了,不如另辟蹊径,偏偏绣一片夏日的石榴,红艳艳的,瞧着就热气暖人。”

    姚氏已经将眼前的女红爱得不行,转头吩咐丫鬟:“把镜子取出来。”

    ……

    黄尊素迈入后院时,妻子姚氏正将云肩批上身,往铜镜中品评效果。

    妇人的目光很快越过镜子的轮廓与郑海珠的肩头,捕捉到丈夫的身影。

    她“呀”地一声低呼,面上挂了妩媚的喜色,迎上去:“老爷怎地不到午时就回来了?宗曦已去董家塾学了。”

    郑海珠也忙站起,向黄尊素行礼。

    黄尊素冲姚氏“嗯”一声,向郑海珠道:“因一桩公事,方才得了消息,正要与郑姑娘讲,看看辰光,就回来碰一碰,果然在。郑姑娘,我们前厅说吧。”

    郑海珠愣了愣,黄尊素已转身径自往前厅走。

    姚氏眸中笑意一收,偏过头时已看不出异样,只带了规规矩矩的慎重,说道:“老爷既有正事说,姑娘快去吧。”

    二人遂一前一后走出小院,到了门厅,在木椅上坐下后,黄尊素不及喝一口丫鬟奉上的茶,便直奔主题:“郑姑娘,府里的捕快从姑苏城回来,禀报说,那个住在沧浪亭附近的刺绣女前辈,不见了。”

    郑海珠双眉微蹙:“黄老爷,那位前辈性子清孤乖张,会不会嫌沧浪亭终究是名胜,人气嚣闹,所以搬家?”

    黄尊素道:“捕快问了赁出屋子的庵堂,那主事的尼姑年迈,只会反复唠叨,赁资随喜,来去随缘。”

    郑海珠苦笑:“问她们,的确问不出什么。此前我与小姐去学艺时,见过隔壁庵堂里的师傅们,开口随喜,闭口随缘,仿佛你与她们说,天快塌了,她们也就只会回你三个字,要佛系。”

    黄尊素瞧着面前的姑娘,唇角一抹看似讥诮的意味,实则出于体恤,一时觉得格外生动真实,不由也陪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但他很快继续转回正题。

    “郑姑娘,你们说,那前辈姓陆,炎夏里也用面罩遮住鼻子以下的面庞,乃因年轻时苦练绣艺,深夜在绣绷上打瞌睡,不妨蜡烛烧了绢纱,亦烧毁半边容貌。然而捕快拿着我们庄知府的亲笔信,去苏州府查探了,所登记的路引,倒是有几个姓陆的老妪,但皆是随夫随子往来苏州,路引上没有注明容貌有异。捕快又寻思,老太太莫非,实则乃本地人士,他便往长街小巷的绣坊尽去打听了,亦没什么说法。郑姑娘,苏州百年来早已是江南绣宗,若本乡本土真有如此高人,且容貌缺憾至此,那些老少绣娘们不会不晓得吧?”

    郑海珠听到这里,实则已和黄尊素一样,疑云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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