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希盈娇声儿唤着郑海珠,却在对方迎上来时,似不敢直视,迅捷地将目光投到卢象升脸上,继而又转为局促躲闪之态,莲步轻动,往顾家媳妇沉氏身后,退了退。

    郑海珠将她这好一副做作腔调看在眼中,便没有胃口再看第二眼,只光明磊落地让出半个身位,向沉氏地引荐卢象升。

    沉氏仪韵雍容,满面慈色地对卢象升道:“卢公子赏光到此,尽可放心。阿珠待人接物,不只亲家那边,我们家老太太也是赞不绝口的。但你们年轻的哥儿,也不能除了看书就是教书呐,回头我喊寿潜陪你去佘山等处走走。”

    卢象升来了多日,郑海珠已将松江府诸样公开的讯息,诸如府衙官员情形、缙绅集团关系等,陆续说与他知,当然也包括自己主家与顾府的联姻。

    是以,卢象升听到顾二少爷的名字,忙道:“多承奶奶细心,晚辈也正想登门拜访,与顾兄请教制艺。”

    他说完,因见沉氏并无更多的要寒暄,又见一个娇羞的闺中少女躲在沉氏身后,自己也不好多留,抱着那些“水雷”的教学用具,道声“晚辈先去藏书楼”,便告辞离开清园。

    没有外人在场,沉氏的态度越发亲切起来,对郑海珠指指仆妇们带来的箱箧:“老太太对你这一处,别提多上心了。那日,竹香说在街上看到你正为了笔墨纸砚和掌柜讨价还价,老太太立时就自责起来,说她应承了给你做什么,什么名誉校长,怎好只当朵花儿戴、不出力,当下便命人定了这些文房四宝,让我给你送来。”

    言罢又揽过韩希盈:“我今日本想劳烦希孟引我来,结果到了府上,才知她陪二奶奶礼佛去了,我便抓了这小丫头的差。”

    郑海珠盯着韩希盈:“我们三小姐,最是热心人,其实她也是头一回来。”

    韩希盈方才未得郑海珠向卢公子介绍自己,胸中早已积了一蓬火气。

    她倒不是要去结识那面色苍白、浑身土气的什么卢公子,听起来不过是个宜兴乡下来的书呆子,连给寿潜哥哥提鞋都不配,谁稀罕和他应酬。

    韩希盈怒的是,郑海珠那种笑眯眯地无视自己的作派。

    她不过是个刁滑又豁得出去的下等女子,再加上几两狗屎运,给达官贵人跑跑腿、卖卖力,就摇身一变,成了又得太监青眼、又能骗公子们出钱办学的红人了?

    就能把她韩希盈这个韩府的正牌小姐,当稀泥似地踩在脚下了?

    怪不得她能教姐姐韩希孟喜欢,她们主仆二人,都是一样的脾性,笑里藏刀地欺负人。

    但韩希盈心头的怒火,在快要烧到面颊上前,及时地偃旗息鼓了。

    她想起了沉奶奶此前对自己的鼓励:“孩子,你太老实了,见了郑丫头那种野路子来的刁妇,先自瑟缩了。你啊,就应该多与她照面,不是为了拿话去呛她、堵她,不是为了孩子拌嘴一般找回面子,而是要练得在她面前时,不管她如何对你,你都不怯她、不恼她,更不会被她激得不知所措。你只按你所思所谋,说你的,做你的,便成了。”

    在韩希盈眼中,执掌顾府中贵的沉奶奶,不仅聪颖干练,是松江名媛闺秀社团里当之无愧的领袖,而且十分公允,似乎并不待见倨傲而神叨叨的大姐韩希盈,倒很疼惜她这个韩家三小姐。

    自去年从沉奶奶这里感受到比母亲还给得多的温情后,韩希盈就时常喟叹,如果顾二哥哥是沉奶奶的儿子,该多好,沉奶奶相中的儿媳,说不定就是自己。

    此刻,在想象中有沉奶奶撑腰的韩希盈,不负闺名,硬是凭着盈于脑海的希望感,在这只姓郑的草鸡面前,端稳了平和高贵的架子。

    “阿珠姐姐讲得对,我的确是头一回来,好在这个学堂在松江有新奇的大名声,总算没给沉奶奶带错路。阿珠姐姐,听二伯和二婶婶说,我大姐的嫁妆里,有一丬缝衣铺,竟也放在这学堂里头,可好教我们瞧瞧?”

    郑海珠再是厌恶韩希盈,也不好在顾家长媳面前失了礼节。

    见沉氏也在点头、颇有些兴致,郑海珠遂作出欣然之色,引领二人往西来到“蕉园”。

    按照郑海珠的设想,“蕉园”主要教授学生刺绣、纺织、面料染色、缝纫剪裁等手艺,作为松江出口纺织及服饰用品的后备人才基地。

    故而,韩老爷夫妇给韩希孟陪嫁的衣衫坊,郑海珠干脆迁到蕉园,反正主要目标是通过织造局或者通过颜思齐的渠道,接外贸订单,并不与松江本地那些裁缝铺子抢生意。

    三人踏进屋时,范思哲正在宽大的柳木板桌上剪一块牙白色的棉布,女儿范破虏则与两个婆子在讨论,如何给木耳一样层层叠叠的袖子锁出漂亮利落的边缘。

    又有五六个年轻女子,在另一侧的靠窗处,绣着荷包似的物件。

    除了范思哲父女外,皆是韩府织纺原就雇着的人。

    大家见到沉氏和自家三小姐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沉氏和气地招呼道:“你们忙你们的,趁着辰光亮堂。”

    屋子中央柔软无刺的黄草框里,已经堆起不少牙白色的成衣。

    沉氏捡起一件来看,诧异地问:“阿珠,这中衣好生奇怪,哪一头是上,哪一头是下?”

    郑海珠道:“奶奶,这是织造局刘公公吩咐试做的,要销给红夷人。”

    沉氏“喔”一声,转头看到韩希盈立于窗下,便也走过去。

    韩希盈柔音婉婉地问其中一个年轻姑娘:“阿珍,你们在绣什么呀?”

    那叫“阿珍”的姑娘抬起脸来,眼皮却有些肿,眸子里尚有残泪,竟似刚哭过。

    韩希盈一愣,但很快看清了荷包上的图桉。

    与此同时,阿珍的眼睛,有些怯怯地望向郑海珠。

    郑海珠走过来,仍是夷然自若地告诉沉氏:“大奶奶,这也是要贩给番商的。”

    沉氏道:“哦?也是朝廷派的活计吗?”

    郑海珠应了一声。

    沉氏夸道:“真了不起。怪不得希孟这铺子,根本不必开在热闹的市口,本就如朝廷的内造坊一样嘛。嗨呀,今日真该请老太太一道来瞅瞅,她从前不就在朝廷内造坊当差的。”

    又笑着揶揄道:“阿珠,你可真是开我们松江风气之先。旁的大家大户,陪嫁闺女的,都是婆子丫鬟奶娘,韩二爷倒好,给大小姐陪嫁了一位女掌柜来。”

    郑海珠忙报以谦辞,心里却判断如昔,总觉得顾府这位长媳,菩萨般望之可亲的眉眼间,藏着一种琢磨人的阴森。

    “好了阿珠,我看你们都忙得走马灯一般,我和你三小姐回去喽。范师傅,范家阿妹,你们辛苦,大家都辛苦。翠榴,茶水银子呢?”

    沉氏告辞时,竟还赏了每人五分银,这相当于工人们一日半的工钱了。

    郑海珠替众人谢过,陪着沉氏往门外走。

    韩希盈走在她们身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窗下的阿珍一眼。

    阿珍捏着银子,也正在看自家三小姐,仿佛受了委屈的猫儿,望向旧主。

    轿夫抬着轿子走了没几步,沉氏就拍拍韩希盈的手背:“阿盈,这个姓郑的,确实教人极不喜欢。今日当着我的面,她对你都不知下人应有的规矩为何物,可以想见,在府里头,她与你姐姐是怎么欺负你们娘俩的。”

    韩希盈却无意表现出感动,而是眨着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道:“大奶奶,那些泰西人要穿的衣衫也便罢了,但阿珍她们绣的,绣的那些荷包,上头全是倭国的图桉!和郑海珠给我大姐弄来的倭国画上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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