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戏桃李间的江南春光中,顾寿潜踏进露香园。

    穿梭往来的仆婢小厮们,见到二少爷回来了,都纷纷驻足行礼。

    顾寿潜如往日一样,向她们露出和气的笑容。

    园子西侧“碧漪堂”外,假山之上,三奶奶李氏正与三房的两个小妾,坐于亭中,赏花、吃果子,看着三少爷顾寿沄带着两个妹妹画画。

    众人居高临下,望见那个袍袖翩翩的颀长身影,时隐时现于花圃外、水榭边,最后停留在缪阿太院子里的绣绷前。

    手执画笔的三少爷顾寿沄,回首与母亲李氏赞道:“二哥真仿如画中人,行止有仙气。”

    李氏眸中闪过一丝不屑,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是,咱们顾家的嫡孙,品貌风采自是一流,娶进来的少奶奶也比王母娘娘还厉害。全松江哪个不晓得,下凡的王母娘娘,替我们顾家清理了门户。”

    顾寿沄打小就是顾寿潜的跟屁虫,兄弟感情甚笃。顾寿潜夫妇都擅长丹青,同样喜欢书画的顾寿沄,从哥嫂处获益匪浅。

    此际,顾寿沄听出母亲语气里的讥讽,晓得她说的是韩希孟当年揭露大房沈氏罪行的往事,一时少年意气拱上来,很想同母亲辩辩是非曲直。

    旁边的姨娘瞧着母子二人要起龃龉,忙岔开话题,故作稀奇道:“咦,今日二少奶奶怎地未与二少爷同来?你们看,二少爷不是与阿太在品评绣作么?”

    李氏抬了抬眉毛:“仙女下凡的二少奶奶忙得很,和她那如今呼风唤雨的婢子一样,四处揽事做,不像咱们,都是闲坐深宅之人。”

    “不是的姆妈,”正在帮哥哥磨颜料的小妹妹阿泠,一本正经道,“哥哥嫂嫂吵相骂了。”

    松江话“吵相骂”,就是争执吵架之意。

    李氏和两个姨娘闻言,顿时来了精神,比看戏时看到英俊的翎子生亮相还兴奋。

    她们正要细细打听缘由,顾寿沄却眉头一皱,问十岁的妹妹:“你怎知的?”

    “文哲园那边的周婆子,前日陪二伯母来看杏花,我听到周婆子和家里下人们说的。”

    阿泠口中的二伯母,就是顾寿潜的母亲。韩希孟这性子温和的婆婆,与顾氏夫妇一同住在文哲园,但时常回露香园走动,向缪瑞云请安。

    “周婆子可以打发回乡下了,嚼主人闲话的仆婢,便是跟了二伯母几十年的,也顶好不用。”顾寿沄不待李氏追问,就截住妹妹的话头。

    又淡淡道:“阿泠,你一个闺秀小姐,莫要染了市井妇人飞短流长的腌臢气。来,我教你画山石的一个法子,也是阿潜哥哥传授于我的:将藤黄水浸入浅墨,轻轻润笔……”

    李氏见儿子如此回护堂兄,颇不乐意,但她一个已迈入中年、又不受婆婆和丈夫喜爱的世家儿媳,这辈子能指望的,只有儿子,对已然十七岁、刚考中秀才的顾寿沄,哪还敢针锋相对,只得讪讪地拿起一枚云片糕来吃。

    ……

    “阿潜,你拿这幅《酣战闽海》去给积善社吧。”

    露香园的溶翠山房外,缪瑞云让自己的大丫鬟竹香,铺开明荷料罗湾海战的绣画,给顾寿潜看。

    积善社,是松江士绅们的女眷于近年结成的慈善团体,学无锡东林派高攀龙的同善会,常有施药、助学、掩埋曝尸遗骨、收养弃婴、为流民乞丐搭建窝棚之举。

    现任的积善社社首,由董其昌的儿媳尹氏充任。

    每岁春秋两季,尹氏都要借社学的场院,举办一次义卖会,要求社内的一众名媛,自己捐也好,去找人捐也罢,左右得献出书画珍玩之类的送来义卖会,争奇斗艳一番,再由卖董家面子的缙绅贤达斥资买走,所得银两投入积善社账上。

    顾寿潜是董其昌教授丹青技艺的关门弟子,当年顾、韩二人又在董宅被围时挺身而出过,尹氏便想当然地认为,韩希孟应该与自己亲近些。

    不想,她说了三四次,韩希孟都婉拒加入积善社。此番筹集义卖佳品,尹氏又让丈夫董祖常出面,问顾寿潜讨一幅韩希孟最新的绣画,顶好是彰显家国大义的,那些成日里将江山社稷挂于嘴边的老爷们,才会争购之,义卖的场面也才会红火热闹。

    顾寿潜回到府中,以寻常的口吻向妻子转达。

    然而,韩希孟出人意料地言辞强硬,讥讽那尹氏,每每出游,轿帘子都须用不同花色纹样的湖绫或杭锦,在松江名媛面前亮相时,云鬓上的钗环只怕比宫里的娘娘还华丽精美。既如此,这位所谓“人美心善不缺钱”的积善社社首,为何不自己出资来买别个一针一线绣成的心血之作,而要来逼捐?

    这不是慷他人之慨么?

    况且三年来,并未见这尹氏领衔的积善社,新修过泽漏院、育婴院的,连春瘟时分发汤药的举动都没有,纵然募集的钱财没落入尹氏的私房荷包里,这位社首至少是不称职的。

    顾寿潜听了,却也起了愠意。他毕竟是董其昌的门生,平日里与董祖常亦有往来,便指责妻子,自珍绣品罢了,何必对董家女眷出语刻薄,如此计较,莫非染了郑海珠的商人习性。

    韩系孟被最后那句激怒,质问丈夫有何资格看不起商人,郑海珠与姚氏那样殚精竭虑办学启蒙的妇人,才是修德行善之人的榜样。

    如此唇枪舌剑,夫妇二人婚后三年,头一回争得不可开交。到了最后,顾寿潜干脆认为,妻子被友人引领着见过南直隶以外的天地,已经看不上松江的士人名媛,包括他这个没有功名、耽于画艺的丈夫。

    韩希孟面对拂袖而去的丈夫,和赶来劝慰的婆婆陆氏,哭了一场。郑海珠那日在崇明码头看到韩希孟眼皮子发肿,便是因此缘故。

    此刻,顾寿潜接过缪瑞云的《酣战闽海图》,轻声道:“多谢阿太。”

    顾寿潜的感激之色并不显得疏离,但缪瑞云一眼看出,他仍有些怏怏之气。

    “阿潜,莫怪你娘来与我说起此事。她自己面团般的性子,半辈子从没跟人脸红过,见你们两口子突然吵成那般,自是唬得没了主意。”

    顾寿潜点点头:“说来还得谢谢我娘,不然阿太怎会晓得,还帮我救急。董公乃我恩师,尹氏那处的面子,我怎能不给呢。”

    缪瑞云嘴角滑过意味深长之色:“但是阿潜,希孟讲得也不错,董家媳妇虚荣矫作,与徐翰林家的媳妇,那是天壤之别。希孟素来与徐家媳妇、黄家奶奶她们走得近,瞧不上尹氏也不稀奇。”

    顾寿潜垂眸:“阿太,我晓得了。”

    缪瑞云眼睛一眯,和蔼地问孙子:“希孟几时去的崇明?”

    “走了有七八日了。”

    “呵呵,这个孙媳妇,阿太喜欢。和夫君闹别扭,不是气得回娘家,而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学艺去了。”

    顾寿潜在绣绷旁的椅子上坐下来,闷声道:“郑氏那边,在阿孟看来,只怕比她娘家还亲。”

    缪瑞云嗔道:“哎,你堂堂男子,怎地去吃一个女子的醋。阿珠人情练达,心地也纯良,又比你们长一两岁,如今还得了朝廷的封赏,六品敕命虽是妇人才有的,但品级与黄老爷的官身却不相上下。怎么,她做你们两口子的大姨姐,你区区一个秀才,莫非还吃亏了去?”

    顾寿潜默然须臾,开口道:“阿太教训的是,孙儿量狭了。其实这回,阿珠姑娘那边,应是不知我与希孟的龃龉,想是寻着了民间有趣的织纺技艺,才派人来请希孟和范破虏去瞧。”

    缪瑞云一副和事佬的神态,拍掌道:“这就对了,阿太倒觉得,郑姑娘来请得巧,免得你们刚吵完,一个院子里住着,相看厌气。希孟去崇明散散心,回来说不定还给你赔不是。你呢,这几日也莫闲着,给她画一些绣样子。”

    顾寿潜与眼前这位没有血缘、但颇为体谅晚辈的祖母说了一阵子话,觉得心情松快起来,遂附和着祖母道:“阿太提醒我了,希孟绣完了海战图,对炮火的施针用色颇有心得,还想绣郑姑娘的火器坊日常图景。”

    缪瑞云笑道:“那你去火器坊瞧瞧呀。月生来弹琴给我听时,说孙老爷和李老爷,最近正在仿制新的大炮,希望莫像上回那样炸膛了。”

    “阿太,”顾寿潜的兴致旺起来,“孙儿委实不想走科举之路了,手上又有几分写画本事,若我投在孙老爷门下,一道研习火器,不知我们顾家族长会否允准。”

    缪瑞云面容沉静地思索一阵,抬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自有儿孙志。阿太支持你,会替你去与顾家族长说。”

    数日后,上海县的松江火器坊前,顾寿潜先走下马车,待车夫放好踏凳,才小心翼翼地将缪瑞云扶下来。

    王月生已在门口等候,上前道:“孙老爷方才正要与我一同出来迎接阿太,匠人来报,铜铁锡的配伍似又不对,老爷急急去看了。”

    缪瑞云扬扬手:“怎好耽误孙老爷正事,走,你先带我们瞧瞧那个,郑姑娘说的那个什么重火绳枪的场子。”

    众人进去后,两个当年被郑海珠招来做家丁警卫的纤夫,依着郑海珠与孙元化定下的规矩,将火器场大门严实地关上了。

    不远处河边的小船中,佟喜玉侧过头,看着韩希盈。

    那半张未被烧毁的面孔,突然变得乌云密布。

    继而又挂上一种奇怪的笑容,仿佛阴翳里忽又有阳光破云而出。

    北来的奸细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松江租了宅子,佯装是山东来收绢纱丝绸的商人,慢慢令自己看起来没什么破绽。

    今日,佟喜玉和韩希盈包了条小仙舟游河,来到火器厂附近假意歇息,伺机探查。

    韩希盈没想到,驻留不多时,就见到了顾寿潜。

    佟喜玉瞅一眼在摇橹边打瞌睡的船夫,贴着韩希盈的耳朵道:“你姐夫,果然是个貌似潘安样的俏郎君。此番若事成,把他弄回赫图阿拉,你们做成鸳鸯,如何?”

    韩希盈道:“多谢主子心疼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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