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为什么翁翁他会死啊?”

    “也许,我们已经到了要和很多亲人告别的年纪了。

    “为什么?为什么?谁规定的?凭什么啊?”

    ……

    又是一夜乱梦。

    又是一夜惊悸。

    什么生离死别,什么悲欢离合,什么贵贱尊卑,将我的心绞得痛苦不堪。

    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粒,眼角也有泪痕,我从噩梦中惊醒,赶忙抓住帘幔,支起身子坐在榻上,久久不能平复。

    你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前世年少的记忆,今生流离的苦难,恍若就在昨日,一道在你心底留下重重的伤疤。

    可怕的并不是噩梦。

    可怕的是,醒来后,现实其实一点儿也没变。

    你无依无靠,从此还要寄人篱下,伴虎求生。

    “缨妹,还未醒么?已经辰时了。”

    帐外突然响起了曹丕的呼唤声。

    “进来吧。”

    说毕,方觉声音沙哑。

    帐外先是照常进来几个侍婢,她们趋步上前,一个打起帘幔,其余皆高高捧起梳洗器皿,跪在阶下,较先前还要恭敬几分。

    甚至可以说,更为卑躬屈膝。

    我叹息着,说不出话。

    曹丕撩帘入帐,他静静走近,于榻沿坐下:“为何脸色如此之差,莫不是受凉了?”

    曹丕自然而然地抬过手背,欲试我的额温,我却下意识躲避,让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梦魇余悸未消,更想起昨夜宴会上的事,我莫名对他的亲近多了几分抵触。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恨不得即刻就窥探他的真实内心。

    如果说曹操是一只凶猛的老虎,那曹丕就是一只漂亮的狐狸。

    我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他。

    “为何又似昨夜那般看着我?”曹丕似乎觉得很好笑。

    他大概直到现在还以为,我昨晚脸色不佳,只是听了家里的噩耗精神恍惚吧。当夜在座,又有谁能猜得出,一个小孩子懂那么多人情世故呢?又怎么可能想象得到,一个十三岁的躯体里,装着二十三岁的魂魄。

    曹丕好像试图安慰我,却说不出任何温情的话。

    但他最好不要提起我生身父母的事,因为我已经咬着下唇颤抖着牙床,只怕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

    于是默然相对良久,他只好说出来意:“既往者,无可无奈。‘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今儿个还是首日,快些起身梳洗,随我一同去拜见父亲吧。”

    父亲?你阿翁是我哪门子父亲?现下掌控着我生杀予夺婚配大权的父亲?

    晨昏定省是古人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子女不免要与长者问答,接受学业功课方面的考察。

    身居乱世,常年征战,四处奔走,曹操家教竟仍如此严苛。

    那么,培育出一位开国皇帝、一位黄须猛将、一位仙才诗人、一位罕见神童,以及多名能诗会赋者的一代枭雄,到底算不算一位合格的父亲呢?

    我没有答案,我也没有勇气拿上一生作赌注,去寻找答案。

    但我别无选择。

    一夜惊魂,勾起我与曹丕初见时,袁宅后院那段血腥的记忆来。

    我也不下榻梳洗,只别过眼去,低头沉默不语。

    见我一声不吭,曹丕挥令侍婢放下梳洗器皿,退出帐外。

    他面色冷淡,沉吟道:

    “怎么,是昨晚被父亲吓着了吗?昨日你好好在校场练着弓,自己任性跑出界,谁又能救得了你?你也是命大,碰巧赶上你阿叔来了——”

    “丕公子!”我打断他的话,直接问他,“假如我真是袁谭私女,对你毫无作用,你那日在袁府中,会不会也毫不留情地杀了我?”

    曹丕眯起眼睛:“原来,你一直忌惮着那天的我。”

    “请回答我……”我声音抖得自己都听不清。

    “会,而且如果你骗我,你会比袁谭妻妾死得更惨。”

    “袁家女眷,便不是人么?”我热泪滚滚,悲痛不已,掩袖哭道,“为什么司空要下令,杀害那些无辜的妇孺?”

    “无辜?”曹丕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质问道,“你被袁家人弄得半死的时候,可曾对袁谭喊过一句‘无辜’?”

    曹丕又狠狠将我的手腕甩开,起身背对着我,义正严词道:

    “纷争乱世,人命如草芥,你不踩着他人的尸体,自有人踏上你亲人的尸身。我让你早些明白,是为你好!这世上,只有敌我之分,没有无辜!”

    曹丕是在善意警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无比清醒客观,我却一句也不想听。

    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设定,我眼前朦胧,似又看见荒野之上,那一堆堆腐烂的白骨。

    曹丕抱臂冷笑:

    “今晨,父亲新令‘民不得复私仇,禁厚葬与立碑’,这条令很快便会布告整个冀州。你不用再担心,以后会被人掳作人殉了。”

    “……”

    “昨夜宴会上,令叔敢当众诘问父亲,自是令叔之节,却不知,多年以来,父亲已明施诸多仁政。你若没听过,我便一一念给你听——

    “建安七年《军谯令》,抚慰官渡战亡将士亲属,‘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

    “建安八年《修学令》,‘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

    “建安九年《蠲河北租赋令》,免除一年赋税,百姓无不拍手称颂。后又下新租令,重法扼制豪强擅恣,一改袁氏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之局面。

    “世人多言父亲征城掳地,不恤生民,却鲜有人知他亦常发悲悯之心。

    “去岁冬日,父亲远征袁谭,百姓拒征椎冰,悉数逃亡,父亲初下令绝不纳降者。然亡者自首时,父亲谓曰‘若释尔等,则与军令相违,若杀尔等,则于情不合’,故而劝他们归去,隐匿山间,莫教兵士们看见。那些百姓谢过父亲,掩涕而去,却终为兵士所获。”

    “后来呢?“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后来曹司空有处置他们吗?”

    “没有‘处置’,都放了,你可满意?”

    得到这样不正常的答案,我仿佛很是失落。

    我知道,不管我怎么挣扎,现在都必须去接受现在曹操养女的新身份,都要去跟曹操这样危险的人物打交道。

    至少目前,我是安全的。是不是只要我谨慎一点,再谨慎一点,和曹家人尤其是曹丕搞好关系,我就会没事?

    和曹丕静对良久后,我终于缓过神来,决心面对一切。

    “当初公子答应过我,会带我回家,如今……还作数么?”

    曹丕环抱双臂,仍在榻沿坐下,语气渐趋柔和:

    “自然作数,过几日你便可随我一同回邺城了。”

    “我的家,在清河,不是邺城。”我认真地跟他说道。

    曹丕眼珠转动几下,旋即微笑,平静地看着我,说:“都是一样的。”

    “这不一样,”我仰头盯着他的眼睛,急切地恳求道,“我想先回清河,同我那年幼的弟弟团聚,我还想替我阿翁阿母守丧三月,这些,你都能帮我求来吗?”

    “我会跟父亲禀明的。”曹丕只淡淡地回应。

    我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只好低下头去。

    “既如此,公子请到帐外等候,我这便梳洗换装。”

    曹丕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我额头,满是兄长的“宠爱”。

    “还叫公子呢,该唤二哥了。”

    这份善意,并未将我的心融化多少,我复杂地看着曹丕那张脸,终究莞尔一笑:

    “是,二哥——”

    ……

    漱毕,整容装,我跟随曹丕去了曹操的大帐。

    初春的日光并不刺眼,我却怔怔地站在帐外,睁不开眼睛,也迈不动步伐。

    仿佛有股力使劲把我往前推,可我回头一看,身后并无一人,只有曹丕在前方微笑招手。

    为何这段进帐的路程如何漫长?

    我走得极慢。

    我不清楚我看到了什么,或许,是过去十多年的人生,又或许,是未来十多年的人生。

    可我最终只看到——帐中安坐着一个细眼短髯的中年男子,他正披着长袍,在案前俯首捧卷。

    我知道,从此刻长跪于案前问安起,我便正式成为曹家的一员了。

    那么,我是崔缨,是袁缨,还是曹缨呢?

    为了弄明白这件事,我恍惚了许多天,更糊涂了许多年。

    ……

    数日后,斥候传来消息,说袁熙袁尚手下焦触、张南二人反叛,来投曹操,袁氏兄弟遂遁逃乌丸。平定冀州自此告一段落,幽州已成为曹操下一个目标。

    除了追击袁氏兄弟,还有许多颁令整风之事,一时并不能引军还邺,曹操遂撤了南皮城郊屯兵,欲与一众幕僚入南皮城短居数月。

    我的请求得到了曹操的准许,他让我叔父先带我回清河崔府,待他日大军返邺时再一同随往,又令回邺成婚的曹丕顺路送我和叔父一行。

    一路虽是平原,车却仍有不少颠簸,可叔父崔琰安坐在车厢内,闭目静思,神情如漳河水一般平静。

    我偷偷推开马车前窗,从缝隙中往外瞄了几眼,但见曹丕、曹真、曹休等人策马在前,欢声笑语。车后还有许多随行货物,想来应是曹操赐与曹丕成婚的贵重礼品。

    沿途的漳河,倒令我想起那日在曹丕帐中看见的地图,我这才猛然发觉,一条漳河,竟将南皮、清河、邺城连在了一起!

    天下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数日后到清河崔府时,已是酉时时分,太阳落山早,城内街道显得格外冷清。

    我如果不曾记错的话,今日应是元宵。

    可为何连崔府这样的大宅院,也不过只挂了两只灯笼呢?

    门前铁狮早已锈迹斑斑,院里的棠梨树枝也探出了墙外,在灯笼的映照下,萧条景象清晰可见。府丁打着灯笼,将我们迎进门,若非亲眼所见,这清幽的宅院,很难教人相信是冀州第一名士的家宅。可即便如此,前堂后院,这里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无比熟悉而陌生。

    远远就听见有小孩在喊:

    “阿姊!阿姊!”

    我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梳着丱发的小男孩,从内院奔出,后面还跟着一个妇人和一众仆婢。

    小男孩扑上前,紧紧把我抱住,我正错愕间,只听叔父崔琰说道:

    “这是你一母同胞弟,铖儿。”

    我那小我四岁的亲弟弟崔铖,竟是这般瘦弱的小男孩!

    铖儿啊铖儿,数日前在梦中,我们见过面的啊。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泪洒庭院。

    “阿姊,你终于回来了…………”铖儿撅起小嘴,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清话,“阿叔说过,阿姊一定会回家的,铖儿日日等,夜夜盼,总算把阿姊盼来了……”

    我搂住弟弟的脖子,不停安慰他:“好铖儿,不哭啊,回来了,阿姊回来了……”

    一抬头,却见楹柱旁还藏着两个文静好奇的男童。

    “锐儿,铭儿,还不快出来拜见你们堂姊。”崔琰喝道。

    在妇人牵引下,两小童怯怯地走下阶,和我照了面后,又藏回妇人身后。

    “这是你婶婶。”受叔父指点下,我即刻行跪拜大礼。

    叔母不禁掩帕拭泪,铖儿却带着锐儿、铭儿拉起小手将我围住,欢呼雀跃。

    与今世家人相见,意料之外的热情,给我心下不少慰藉,我抹着泪,笑个不停。一番寒暄后,崔府上下其乐融融,整个庭院都洋溢起温暖的气息。

    这时,曹丕突然笑着拍掌,随后便有数名随行的曹兵,将一箱箱物件抬进府内,崔府上下莫不惊愕。

    曹操的令使上前,振袖站定,空口宣读道:

    “汉司空行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辟崔琰及恩赏令——

    “河北初平,理征青、冀、幽、并四州知名之士,以为省事掾属,匡济世事。今有清河崔君,品行淑良,为冀州士首、国之桢干,直言善谏,宜作百官范,特辟琰为冀州牧府别驾从事,赐锦裘一领,青毡床褥两具,官绢一百匹,钱十万,八百里骅骝马一匹,赤戎金装鞍辔四副,铃眊一具,错彩罗穀裘一领,织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礼虽轻薄,以天下知孤求贤之意尔尔。”

    见崔琰率亲眷府丁叩谢,曹丕上前,折腰作揖,亲自扶起。

    崔琰吩咐家丁备下晚膳后,对曹丕说道:

    “天色已晚,还请各位公子暂栖鄙府,待天明后再出发。”

    “也好。”

    曹丕、曹真、曹休等人遂各在客房住下。

    旅途劳顿,用过晚膳后,在叔母怀中和弟弟们畅叙良久,不觉间便是二更天了,叔母便教侍婢伺候我早些休息。

    终于回到魂牵梦萦近九年的崔府,今夜无论如何,我都是无法安睡的。

    冷月高悬,星汉隐隐,清风徐徐。

    月光皎皎,自窗外洒进,透过帷幔,照在榻沿,像是浸在水中纯洁无瑕的白练,层层叠叠,令人忍不住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年年盼团圆,盼重逢,如今在外游子回归,为何物是人非,帷室凄凉,屋老人亡?

    此时此刻,我不禁怀念起前世,与亲人团聚在电视机旁,一起看元宵晚会的少年时代来。

    可惜如今的我,身处数亿光年外的时空,早与他们相隔无数个十万八千里。

    爷爷奶奶的身体一直很不好,我离开那年,弟弟刚好要高考。

    他们,现在,都还好吗?

    悲欢离合的过往,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重返二十一世纪,真的再没有希望了吗?

    我蜷缩在床角,紧攥的拳头抵在牙缝间,尽量小声地啜泣。

    ……

    辗转反侧,难以安眠,遂翻身下床,披衣出户。

    邻房烛火已熄,想是弟弟们年幼,玩累了,不几时便睡入梦乡。后院庭燎亦灭,四处十分寂静,看来仆婢们都已歇下,只我一人,寂悄悄地行走在这漆黑夜色中。

    遥遥望见前堂仍有光亮,我提裙过廊,往前院走去。

    没想到,今夜不眠之人,除了我,还有那曹家二公子,曹丕。

    月华流如水,他一袭玄衣,与黑夜相融,就坐在堂前高阶上,左手虚撑着半边脸颊,右手握着一盏微弱的豆灯,夜风瑟瑟,他的侧影显得无比寂寥。

    我抱着一颗好奇之心,轻步从廊角走近他身旁,才闻到浓浓的酒味。

    我静静地在他右侧坐下,双臂抱膝,一句话也不讲。

    曹丕似乎正想着事出神,突然瞧见我在侧,吓了一跳,无奈地笑道:

    “崔妹妹睡不着,也因今夜月光太过刺眼么?”

    “不,前庭种了棵棠梨树,我想看看,今夜她可曾开花?”我伸手指给他看,“喏——就在那儿。

    他点点头,似乎酒醉未醒,也跟着我疯言疯语:“已是正月十五,算着日子,也该开花了。”

    我掬起笑脸,怅惘道:

    “今晚的月亮很美,还有云烟遮着,并不刺眼。二哥,你知道吗,她现在,只需要春风那么轻轻一吹,就能开出满树的白花来,到那时,她像是穿着雪花做的裙子,仿佛在回风中跳舞,真的漂亮极了。”

    曹丕脸颊微红,他抬头望天,不以为然地笑道:“傻妹妹,夜间哪来和煦的春风呢?怕是在这儿坐上一夜,也难见到你说的如此美景。”

    我呆呆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

    “长夜虽漫漫,星汉仍灿烂。只要有人愿意等,她就一定会开。”

    曹丕莞尔,明显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他放下豆灯,双臂向后撑着地,仍旧看向星空,饶有兴致地感叹道: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花开花谢,何必亲眼目见?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吾念此惜阴之道,常于酒醉微醺之际,出户赏月,纵然夜黑无月,吹吹冷风,也是极好的。寒夜独对满庭幽芳,好不惬意。”

    在二十一世纪时,曾听有学者这样评论曹丕的多情:

    盛开的花朵隐含着凋谢的消息,所以多情的人不必等到花谢才落泪,一树的繁花也能教人凄然伤神。

    我侧着脸,只安静地看着眼前之人,仿佛在照一面镜子。

    阵阵清风吹来,吹得他眼神迷离,头脑有些眩晕,他忽作柔情态,摇着脑袋,柔声吟咏道: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这不是……《燕歌行》么?

    后世相传文学史上的第一首七言诗,曹丕十九岁就作出来了?

    我吃了一惊,谨慎问他:“二哥……又作了新诗么?”

    曹丕摇摇头:“适才不过一时兴起,哼了支相和平调的曲子,填了几句辞,但总觉着,还差些什么,等来日有空,再试着填几句吧。”

    情绪是常年累积,完整的诗作却还差一个故事,以及故事里的人。

    到底是什么,令他月下独酌,独自感受这薄凉的黑夜呢?

    我没来之前,又是谁勾起了他的情思,才使他能填出这首《燕歌行》的辞呢?

    正值青春华年,为何总是感伤年命无常?为何总是追求及时行乐?他曹丕,究竟是未老先衰,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呢?

    那时,我并不清楚,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青年,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

    也并不明白,历史上的曹丕,将来缘何那般执着于世子之位。

    直到我们两人沉默地坐在堂前,吹了许久的冷风,他才解下酒囊,喝了几口醴酒,叹息着说道:

    “今日十五,原是灯火佳节,街上却冷清至极,挂得起灯笼之户,非富即贵。常听老人们说,在天下大乱以前,元月十五这夜,本该家家户户燃灯祈福,连皇宫寺庙,都须点灯敬佛。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带我去见过一次元月十五的街市盛况,那时尚在兖州,全赖父亲击败黄巾,东郡百姓才得以过上暂时太平的生活。

    “妹妹不知,那夜,街上花灯一片,热闹极了,男女衣着,充街塞陌,鸣鼓聒天,燎炬照地。有舞狮的,有踩高跷的,有跳胡舞的,有戴兽面的,有商贾沽酒请路人品尝的,更有倡优当街表演杂技的……

    “可惜连年战乱,中原早已满目痍疮,纵是许都,也难再复刻昔年佳节盛况。好在冀州已定,人们重操稼墙,百业复兴。只愿来年,春暖花开时,冀州百姓仍能像从前一样,纷纷上街赏灯,而非闭门,独守幽窗。”

    听曹丕说如此,我不禁有些动容,早将先前房中的忧愁抛诸脑后。

    “真没想到,二哥对着明月,想到的竟是这般事情,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

    被他勾起玩乐的心绪,我一转话题,嬉笑道:

    “虽不曾见过元月十五的灯市,缨儿却知,二哥今夜不该饮酒,宜吃元宵。”

    “元宵?”曹丕迷惑,“那是何物?”

    我笑着撒谎骗他:“是荆襄民间盛行的一道小吃,二哥你没吃过吗?”

    “不曾,此物咸甜与否?”

    “比石蜜还甜呢。”

    “那我肯定爱吃。”曹丕笑着举起酒囊,朝我致敬。

    我忍俊不禁,蹭近前,意味深长地问他:

    “人们在上元节时吃元宵,是祈祷能像满月一样,骨肉至亲,团团圆圆,永不分离。若今夜二哥吃的不是酒,而是元宵,可会忆及邺城的兄弟姊妹?”

    曹丕睥睨了我一眼,哼声笑了。

    他静默半晌,放下酒囊,起身走下阶,负手而立。

    “骨肉之情,自在我心,何须借饮食起思?”

    我暗暗地笑,笑他故意装醉,恍惚间,莫名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心酸。

    说起酒,骤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收起笑容,心扑通直跳。

    “对了,二哥,问你个事。”

    “嗯?”

    “那夜……在主帐,文武官僚中,是否有一位……姓郭的先生?”

    “姓郭?”曹丕回过身来,狐疑地盯着我,试探性问道,“郭祭酒?”

    “对对对,就是那什么军师……祭酒。”我脸色绯红,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郭祭酒姓郭名嘉,字奉孝,是父亲帐下颇为得力的谋士,此番亦从攻南皮。但因身体不适,数日前已先回邺修养了。说起来,辟召四州名士之策,还是他向父亲提议的呢。若父亲不曾辟令叔为官,兴许你我,还成不了兄妹呢。”

    曹丕不怀好意地笑着,走上前,坐回阶上。

    “缨妹,你流离在外,如何认识郭祭酒呢?”

    辟召河北名士竟是郭嘉的主意?真不愧是你啊,郭奉孝。

    原来,你早就回邺城了,可惜,这回与你擦肩而过。

    你身体……还好吗?

    “喂!想什么呢?”曹丕见我神游,摆摆手。

    我作泄气状,叹了口气,又对曹丕撒了个谎:

    “先前在军营里……听军士们闲聊常提起‘军师祭酒’这个名号,缨儿便想着,怎地会有如此奇怪的官职?莫非是军中管酒的不成?”

    曹丕哑然失笑:“祭酒非司酒,乃是‘首席’之意,‘军师祭酒’为司空府属官,是父亲当年特意为郭先生设立的。”

    我轻轻“哦”了一声,表面假装不以为意,却心涌澎湃。

    哼,我会仅仅只是听过一个“军师祭酒”么?前世他郭嘉都是我……

    “对了,缨妹,你还对我们曹家不甚熟悉,更不曾了解过家中一众兄弟姊妹吧?”

    我佯装不知,只微笑着摇头。

    “你年纪尚幼,这世上很多事情还不懂,但你必须听。你初入我们曹家,有些事儿是必须掌握的,然此番二哥与你说了,他日便不要过问,亦不可轻易在人前谈起,记住了吗?”

    我竖起耳朵,乖巧般点头。

    曹丕用左手挡住风,小心将台阶上的豆灯端起,开始自豪地讲起他们家族的起兴史:

    “我们曹氏一族,能到今天这个地位,并非一朝一夕之功。父亲自起义兵以来,领着谯沛老将南征北战,十年有六,征张绣、伐吕布、灭袁术、败刘备,最终以少胜多,克胜霸据青、幽、冀、并四州的袁绍袁本初,自此,天下莫有父亲之敌。此非全由人智,赖有天谶——桓帝时,便有善天文者,曾见黄星现于楚、宋之分,其言五十年后,必有霸主,横出梁、沛之间,今世中原之局,便是应谶。”

    我忍住不笑,连连称是。

    “可直到官渡战前,许多世家大族,都打心里瞧不起我们曹家,几乎都不相信官渡一战许都会赢。也是,沛国曹氏哪能跟汝南袁氏比呢?可袁绍此人,最是沽名钓誉,比不得父亲雄才大略,什么四世三公,也终究被我们曹家踩在脚底了,不是么?”

    我敛起笑意,微微抬眸,开始怀疑曹丕在我面前说如此,并非无心之举。

    “如今父亲,虽大败袁绍,枭首袁谭,位极人臣,然河北各郡名儒,并未完全认可父亲……”曹丕说到这儿,顿了顿。

    所以辟召崔琰入曹营,是郭嘉猜透了曹操的心思,有意谏言的了?

    我陷入沉思。

    酒壮人胆,曹丕却越说越激动,微弱的烛光也随他摆动的臂膀摇曳起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争之世,父亲振臂一呼,天下豪杰云集而影从!父亲鹤立群雄,奉天子以令不臣,四海皆叹服,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我曹家才是真正的当世大族!我坚信,他年摧灭群逆,平定南北,还天下以太平之人,定然是我们的父亲!”

    我微笑着,暗中朝曹丕扮了个鬼脸。

    见曹丕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理会我,我只觉索然无味,不禁打了个哈气。

    “父亲南征北战,素有携带亲眷的习惯,二哥虽未及冠,却自少长于绿营之中。从小,父亲便对我们一众兄弟颇为严苛,战事之余,常常亲教骑射之艺。于是我六岁学射、八岁而知马上弓……”

    曹丕突然黯然伤神,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可他仍紧握着那盏豆灯,风却并未停歇,几乎要将烛火吹灭。

    我小心用手掩护着火焰,伸手欲取豆灯,曹丕放心地将它交到我手里。

    “君子通六艺,骑射固为官宦子弟熟练之技,但在我十岁那年,一次战火中,骑术却救了我的性命。那是一场噩梦,在那之后,曹家的一切都变了——”

    曹丕取过酒囊,又开始独自一人喝起闷酒。

    我隐约能猜到曹丕暗指的事件,曾经虽是局外人,如今自己身份摇身一变,难免对他们曹家的那场灾难,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我开始认真听曹丕畅叙真情:

    “军中人人皆称我为二公子,缨妹却有所不知,我还有个大我十岁余的孝廉长兄,数年前,他与我一名堂兄,还有一名忠肝义胆的将军,一同阵亡在那场战火里。”

    我长长地叹了一息。

    曹操长子曹昂,如此仁孝忠厚之子,英年早逝,委实可惜。

    而曹昂之死,确实对后来曹魏政权的承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甚至可以说,假若曹昂不死,顺利接任曹操之位,便不存在丕植兄弟争储的情况,寿命这个变量也随之更替,曹魏政权在曹昂一脉,兴许能延续百年。

    可历史,没有如果。

    “建安二年,宛城一战,张绣先降后反,趁夜偷袭。父亲臂中流矢,坐骑也被射杀。于是大哥将战马让与父亲,自己却……与典校尉战死沙场。我与大军失散,幸乘马逃脱。可我永远忘不了,那如同梦魇般的夜晚,直到很多年后,还会午夜梦回,梦见我大哥浑身是血,摸着我的脸,将我一把推开,自己却倒在了火焰中……

    “崔妹妹,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人见多了生死无常么?何止是我阿公、阿叔以及两位阿兄的尸身横亘在我面前?当年董卓乱京,纵火焚城,黄巾寇盗四起之时,荒野尽是累累白骨,四处皆为断壁残垣……在这个人竞相吃的世界,你不站在高处,你不学着直面鲜血,怎么确保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说到这儿,曹丕抬手抚额,痛苦地闭上双眼,朱唇轻颤。

    烛光微微,犹可映照出他那瘦削的脸庞。

    这还是第一次,见曹丕这般模样。

    他曹丕,并非将我当做了可以推置心腹的亲人。

    那段耻辱的战争,大概是曹家人最不堪回首的岁月,眼前这个骄傲的青年,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将那段往事告诉于我。

    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不知世事、见不得杀生的天真小孩儿。

    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对着一个陌生且“年幼”的孩童,反倒能在酒后倾吐不快。

    可是曹丕,这就是你如此痛恨敌人妻眷,并赶尽杀绝的原因吗?

    按理说,曹昂早殇,你生母卞氏又取代了曹操原配夫人的地位,你曹丕便顺理成章地从庶子变成嫡长子,已是曹操继承者的第一人选,你就是将来的曹魏太子!你怎么还能耿耿于怀?你怎么还能闷闷不乐许多年呢?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时,竟怀着小人心肠。

    曹丕猛灌了几口烈酒,只听他继续坦陈道:

    “家中兄弟姊妹甚多,单我母亲一人,便生有四子,我二弟名彰,三弟名植,四弟名熊,皆深受父亲疼爱……”

    曹丕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摇头道:“唯独我,不一样……”

    见他失态的模样,我很是动容,偏要明知故问道:“怎么不一样呢?”

    眼前之人神情疲惫,若有耄耋之龄。

    “大哥在时,我尚可做一逍遥公子,无所忧虑。可自大哥故去,督管家中诸弟之责,便全落在我肩上。父亲啊,他像是变了个人儿似的,对我百般苛刻,极少以悦色相待。于是我拼命学诗、学论啊,遍观古今经传及诸子百家之书,只希望快快些长大,每天就是想着,如何能讨父亲欢心,如何能为他分担重任……”

    “可是,很多年过去了,当我终于活到了大哥的年纪,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达不到父亲眼中‘贤子’的标准。父亲总说,大哥文武双全,二十便举孝廉,随侍身侧,可谏言谋策,可冲锋陷阵。我却不务正业,成日醉心弓马轻裘,玩弄珠玉刀剑。稍不称意,辄招致呵责,说我是那爱慕文舆华饰之人。我处处落得不是,真的好累好累,一直搞不懂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父亲最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

    “记忆里,大哥虽与我同父异母,却待我极好。我常常会想,倘若建安二年他没有亡故,或许,我也能跟弟弟妹妹一样,得到父亲和母亲同样的关心,平等的对待。”

    曹丕说完,合上眼,将酒囊重重地放在地上。

    你终于,说出了积压数年的心事么?

    你意外地得到了世子之位,却失去了至亲温暖的关怀。

    威重越大,责任越大。作为家中长子,你背负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压力和期待。

    只是再长大些,你还会想用自己拥有的,去交换所谓的“亲情”吗?

    从一个敏感、多情、贪玩、聪睿、文质彬彬的公子,成长为一名隐忍、刻薄、深沉、喜怒无常、杀伐果断的帝王。

    我不理解,你的人生何以如此戏剧化?

    我更不理解,为了适应这个世界,你何以不惜将自己改得面目全非。

    少年时代便缺乏安全感,必在将来争储时达到顶峰,那时的我,又将会以何种身份面对你呢?

    是朋友?还是敌人?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燕歌行》中所写之“明月”,何尝不可理解为曹丕难以揽及的千秋功业

    他曹丕,不是什么九五之尊的开国皇帝,也不是什么“才秀藻朗、如玉之莹”的一代文豪。

    现在坐在我身边的,只是一个心事重重、黯然神伤的贵公子。

    仅此而已。

    曹丕的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我的回忆,我不禁泪眼朦胧。

    我用食指轻轻撩玩灯中火焰,颔首垂眉,声音凄凉: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是啊,这世上,饱尝亲人死别之苦的人,怎么可能单只有我一个呢?

    “我阿翁,曾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之人。可叹年少不知事,没人告诉我‘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我便一直不敢去面对生死诀别,也忘记了孝道,终究没能好好陪我父亲,度过最后一段时日……缨儿与二哥不同,二哥是念着那位永远不能相见之人,我是带着悔恨和遗憾,在痛苦中度过漫长的一生啊。”

    一个阿翁又一个父亲,醉眼迷蒙的曹丕听得不甚明白。

    他以为,我只是在感伤,那位与我只有四年父女之情的崔霸,其实我更是在思念着,前世那养育了我十八年的生身父亲。

    前尘旧梦,若有蚀骨之痛。

    闭眼,仍有破碎青春华年;睁眼,眼前仍是黑暗前程。

    “我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忘记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只知六年为奴,三年行乞,整整漂泊九年。只知从前忍受的种种苦难,一寸寸,都深深烙在我心底。若非天命在佑,只怕缨儿,早已成为疠疫蔓延下的孤魂野鬼。”

    曹丕自己没落泪,倒见我哭了,不禁笑出声来,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肩,说:

    “过去再怎样,如今都不同了。你认了当朝司空作阿翁,还平白多了个真心呵护你的阿兄,以后更有诸多兄弟姊妹与你相伴,换作旁人,只怕偷笑都来不及呢!小小年纪,莫要思虑太多,将来,我们缨儿会渐渐长大,长得高高的,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二哥也能建功立业,也能让父亲另眼相看,也会有为我曹氏争光的那一天的,你相信吗?”

    我心扑通直跳。

    我承认,我被曹丕的话吸引了。

    我眼中重现光芒,却在转念之间,黯淡下去。

    和过去不同?现在,真的就好了吗?

    这个世界对我施加的手段,与先前那个世界,有何分别?

    善于说辞的人,总是能想出一堆言语来说服别人,唯独自己不愿明白。

    所谓的说辞,何尝不是为了试着说服自己呢?

    满足了生存需求,不必再忍饥挨饿,不必再承受酷暑严寒,就不用再去面对世界的肮脏了吗?就不用再去直视血淋淋的人头了吗?

    我呆呆地睁着眼睛,魂游千里之外。

    曹丕见我憨态,“扑哧”一声笑了,他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肯定地说道:

    “好妹妹,你放心!以后有二哥在,没人会再欺负你了。”

    “真的吗?”

    “真的。”

    我半信半疑。

    不论如何,至少曹丕现在对我的关照,应是无假吧?

    我破涕而笑,眼珠一转,兴致忽至,只歪头问他:

    “那么,二哥,与我聊聊适才你说的几位阿兄呗,万一日后入了曹府,他们欺负缨儿怎么办?”

    “他们敢?”曹丕眉心一紧,骄傲地笑道,“你二哥在邺城,可是出了名的护姊妹之人,没有哪家公子不怕我的,莫说兄弟,就是你二哥的好友,也不行!”

    “说好喽,一百年不许变哦!”

    曹丕转念一想,扭头叮嘱我道:“不过,我那三弟曹彰,他性情火烈,冲动易怒,你以后小心与他说话便是。与我那自小体弱多病的熊弟不同,彰弟天生神力,极爱武事,他的骑射之技在族中可是一流呢。”

    “那……那位四公子,他……”

    我有些心虚,红着脸,眼神飘离,吞吞吐吐道。

    “你是说植弟么?哎呀,差点忘记提醒你了!”曹丕一拍脑门,“他倒是个麻烦的人物哦,心性野得很,都是我那母亲惯坏了!家中姊妹没有不怕他的!入府后,你莫要招惹他便是,切不可与其斗嘴,纵使才富五车,也说不过呢。不过——”

    曹丕坏笑着看向我:“好巧的事儿!你俩,好像都是初平三年生人呢!”

    我故作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

    “缨妹,你是何月出世的呢?”

    “五月廿一。”我眨了眨亮亮的眼睛。

    曹丕抚掌笑罢:“那缨妹可须得唤我植弟一声‘阿兄’了,他偏偏比你早一日出生呢!”

    我两腮鼓起气:“不过早生一日,便要唤阿兄,我才不服呢!”

    曹丕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我一下,得意地笑了:“可我四弟,他比你高呀。”

    我佯怒,撅起嘴,托着腮帮子,轻哼一声,将豆灯端走,扭头不去看他。

    曹丕对着清风明月,倒兀自闲谈起来:

    “我这四弟呀,单名一个‘植’字,打小就机灵,虽说是当之无愧的神童;虽说十岁出头时,便已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虽说他极其擅长写文,连父亲看过后都怀疑他请别人代笔作出的……可他小时候,原是不好读书的,极爱玩!总要到父亲考问学业的前夕,才肯认真背书呢。

    “是你二哥我,拿根木剑一直追在他后面,督促他学习,这才渐渐懂事,知道书卷的益处了。如今,他可比我还勤奋,看的书一天比一天多,以后妹妹入了府,须多向他学习这点才是。”

    “呃呃呃……”

    我面无表情地点头,内心却在狂笑。

    余眼瞥见曹丕抬手摸着下颔,若有所思。

    “不过,崔妹妹巧言令色的本事,倒不与他差多少。”

    “怎么说?”我提起了兴趣。

    “二哥这儿,藏了些他小时候好玩的秘密,我与你说了,你就等于抓住他的小辫子了,量他日后也不敢来招惹你,怎样,想听否?”

    “想啊!”我端回豆灯,两眼放光。

    夜半前庭,阶上二人,对烛窃笑。

    曹丕见我神情如此,很是满意,他绘声绘色地谈起:

    “是这么一回事儿:他四岁那年,画了一幅画儿,明明涂了个‘四不像’的动物,母亲问时,便说是母亲怀里的‘猫儿’;父亲问时,就说是父亲最爱的‘马儿’;私下给我看时,却说是我外出游猎时追逐的‘虎儿’。你说好不好玩?你说好不好笑?”

    “二哥不是八岁才学会骑射吗?就能射虎了?”我似乎关注错了重点。

    曹丕摆手笑了,悄悄在我耳畔说道:“那是我唬他玩的,植弟天真善良,嘿,还真信了!自打那儿以后,就特别崇拜他二哥呢!”

    我不禁掩嘴失笑。

    这样说来,丕植兄弟二人少年时代的关系,还是蛮不错的,何以将来,如此那般呢?

    “我与植弟,皆在军营中长大,可惜数月前出征时,他偶感风寒,滞留在了邺城,不然你们两个同龄同好的凑一块,军中上下,可有好戏看呢。”

    “那将来,我可得好好‘请教’一下,这位‘四哥哥’的才学了。”

    我撇了撇嘴,随口说了句,并未想过曹丕日后,会将此言添油加醋,传达给他四弟。

    “好了,天色已晚,你快快回房休息去吧。”

    “偏不,明日要早起赶路的是二哥,又不是我。”

    “你可又贫嘴了。”

    我和他相视一笑。

    须臾,曹丕起身,舒展双臂,他走下前庭,负手而立,出神地望着夜空,似在思念着远方某位佳人。

    想起此次曹丕回邺之由,我不禁沉默了片刻,轻声唤道:

    “二哥——”

    “嗯?”曹丕也不转头。

    “缨儿的……嫂嫂,她一定很漂亮吧?”

    “那是自然!”曹丕回身,毫不犹豫地笑道,“她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

    白月光静静流淌在庭前阶下,曹丕眉眼弯弯,双颊因酒醉还十分绯红,那双眼睛明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

    此情此景此言,竟教我徒生些许酸意,不知是羡慕,还是些什么别的。

    “那日,大军攻克邺城,我在袁熙府上,第一次见到了她。她那时与你一般,是十分狼狈的模样,可当她抬起头来与我相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喜欢她的,而她,一定是属于我曹丕的。”

    “那……”我一字一顿,缓缓质问道,“二哥,你爱她吗?”

    “爱?”曹丕怔了怔,与我两眼对望。

    那一夜,那一眼,好似能将彼此心境望穿。

    我在他那双如渊玄眸中,望见了自己一颗谦卑的敬畏之心。

    却不知他的眼底,可曾藏着什么情愫呢?

    曹丕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我们就这样无言对视了良久。

    直至明月被乌云遮掩,两人忽觉尴尬,遂各自别过脸去。

    我不曾喝他的酒,却红了脸,我颔了颔首,被凉风一吹,倒清醒了许多。

    是的,问及甄氏与“爱”,他犹豫了。

    “爱?妹妹说的,许是男女之情罢……你还小,不懂……”曹丕背对着我,自言自语。

    那夜红帐里,对我施以关心,可曾有甄氏的缘故?若真如此误会,我先前何必多情?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我微笑着,试图打破尴尬气氛。于是我捧起豆灯,跳下阶,凑近曹丕身旁,踮起脚尖仰望着他,问道:

    “那二哥有了漂亮嫂嫂后,会忘记缨儿这个捡来的妹妹嘛?”

    “瞧你说的!”曹丕用食指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吾之缨妹,如此灵动可亲,能言善道,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他日进了曹府,你我不但亲如兄妹,更是无人可取代的知心朋友,好妹妹,你何所疑虑?”

    原来,曹丕真的把我当做了交心的知音。

    这是明确态度了,一时间,我竟有许多分感动。

    既如此,我又缘何不能接纳他,坦诚相待呢?

    我颔首俯身,小心揪住曹丕长袖一角,使劲憋也憋不住笑,笑得直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曹丕轻笑着,撇下我转身,重新坐回阶上,仍旧喝他的美酒。

    我也不再回望,我兀自享受着,此刻庭前悠闲,只一边踱步,一边把玩起长辫。

    皎月自云端跃出,重新洒落银光下凡,一缕缕,一汩汩,好似清泉自深山倾泻而出,偌大的庭院,被洁粉点缀得极美极美。

    月下何人初见月,明月何时初照人?

    多年以后,我还会有以这样舒适的心境仰望明月的机会吗?

    我立在月光下,站在玉阶前,闭眼感受半晌,仿佛听见院中棠梨树花开,此时此刻,多希望睁眼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我忽然兴奋地回头,对曹丕说道:“二哥!缨儿打算送你一样东西!”

    曹丕笑而不语,坐在原地,岿然不动。

    我走上阶,推门入堂,跪坐在书案前,放下豆灯。

    我悄悄取出怀中先前那块方巾,铺展开来,研墨、挥毫,平心静气且一丝不苟地写完六列隶体文字。

    那个十九岁的青年,好奇地回望,打着哈欠,就那样慵懒地在一旁等着。

    写毕,我置下毛笔,吹干绢布上的墨渍,拈着两边巾角,轻步走到曹丕面前,羞赧着递上。

    “二哥,这是缨儿送的礼物,很珍贵,你可要好好收着哦。”

    曹丕笑着接过,才发现那原是属于他的方巾,看罢,满心欢喜。

    夜色如墨,月华如水,烛光如火,一同点染了这堂前院落。

    彼时彼刻,只有我们二人在清风中,抿嘴而笑。

    方巾墨香犹存,那绢布上所书,乃是《诗经》里三句古言: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曹丕,我叫崔缨,是“投笔请缨”的崔缨,亦是“鸟鸣嘤嘤”的崔缨。

    这块方巾,我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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