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皆肃立,起身立于案前,向曹操行礼。

    “丫鬟婆子们都去哪儿了,竟也不通报一声?”

    卞氏笑着揽裙下阶,迎接曹操入席。

    “是我令他们不必通传的。”曹操捋须笑道。

    “孟德!”卞夫人嗔道。

    “节儿和熊儿呢,夫人?”

    “节儿与熊儿昨夜受凉,尚在房内歇息。”

    “可曾请良医看看?”

    “医官辰时刚去,言并无大碍,只说近日,邺城寒邪之气盛行,须小心防范。”

    “二哥!三哥!四哥!”

    小曹冲开心地蹦到前席,被曹丕高高抱起,笑着说“太高了,太高了,二哥快放我下来些”,引得一众兄弟欢笑。

    “冲儿,数月不见,想二哥吗?”

    “想!”

    曹冲年纪虽小,容貌却十分出众,纵观诸公子,没有一人能比他的小脸还精致的。他额间留着碎发,发分两股,对称系结成二椎,置于左右两侧头顶,髻中引出一小绺尾发,自然而然地垂落肩头。

    他跟环夫人有七分相像,是那种纯净自然的美,有着黑宝石一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充满天真与自信,还有那圆鼓鼓的脸颊,红润得跟饮过美酒似的,令人不自觉地想拧上一把。

    “冲儿,到为父这儿来。”

    曹操一唤声,曹冲就笑着扑到了他的怀里。

    曹操亲昵地摩挲着小曹冲的脸蛋,甚是欣慰:“尔等不知,冲儿仁孝,亲至府外等候。”

    曹冲忽而跳起,歪头道:“翁翁,风急天寒,府外沙尘将孩儿的衣裳都弄脏了,孩儿去内室换件衣服,去去便回。”

    曹操微笑点头。

    尹氏坐立不安,起身跟曹操辞道:“司空,妾身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了。”

    “可有大恙?”曹操关切地问,“可唤下人去请个医官来。”

    “并无大恙,只是有些心闷,小憩些便好,……妾身告辞。”

    曹操点点头,尹氏心虚不已,转身匆匆离去。

    过了不一会儿,小曹冲就抱着一件单衣回来,还紧锁眉头。

    曹操怪问道:“冲儿面有愁容,是为何故?”

    曹冲咬了咬下唇,嘟哝道:“翁翁,孩儿尝闻坊间传言:逢鼠啮衣者,其主将遭不幸。适才寻衣时,孩儿见匣中单衣被地鼠啮出一洞,因生不安——”

    曹冲说着便指给曹操看。

    曹操接过一看,果真若有鼠啮之痕,他立即宽慰道:“此为妄言!我儿莫要信它!”

    曹冲点点头,仍作沮丧状,曹操将他抱在怀里。

    我在旁侧,终于忍不住掩起袖子,嘿嘿地笑。

    经典场面,智救库吏,正在上演。

    这一笑,不但让对席的曹植瞧见了,还被曹操看见了,小曹冲亦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并发出“咦”的一声。

    我即刻敛起笑容,低下头,落下去的袖子还不小心打翻了漆耳杯。

    曹操抱着曹冲,指着我说道:“冲儿,这是你新来的阿姊,长汝四岁。”

    小曹冲蹦下阶,来到环氏案几前,将两只小手叠起,朝我遥作一揖,笑容可掬。

    “冲儿拜见阿姊。”

    神童施礼,怕得折寿也!

    我连忙起身还礼,抿嘴一笑,心下已对这曹冲好感倍增。

    “小仓舒,都不先来向我这个长姊姊问安吗!”

    曹银以掌托脸,双眸灵动,神态娇媚。

    “长姊姊好!”小曹冲眉开眼笑地跑到曹银身侧,任她宠溺地拧起小脸,姐弟俩嘻嘻地玩笑着,看得出来,关系不是一般的好。

    “银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怎可还与小孩儿一般玩闹?你阿翁还坐在这儿呢。”卞夫人嗔怪道。

    小曹冲听罢,笑着跑回了曹操身侧。

    曹操闻言点头,笑得短须一抖一抖的:“唔,是不小了!银儿,你也早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曹银脸色泛红,眉头紧皱:“阿翁!”

    曹操哈哈地笑着,慢悠悠地说道:“别家的姑娘,到了你这年纪,小娃娃都会叫‘外翁’了。银儿的终身大事,孤可是日日都惦记着呢。去年,为父私下曾与你提过的丁仪,二十有一,恰巧与你同龄,是谯沛名士,不知银儿意下如何?”

    “丁仪?”卞夫人似乎联想到什么,她问道,“孟德,这丁仪可是谯县丁氏族人?丕儿之妇不也……”

    曹操点点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这丁仪,乃已故司隶校尉丁冲长子,字正礼,他还有个年幼的胞弟,名唤丁廙,二子皆以文才闻名沛国。其父丁冲,与孤有同乡之好。昔年天下大乱,孤兴举义兵,他随侍左右,与孤同车而行,常以远识达见开导于孤,颇有德士之风,奈何未及与孤共享富贵之日,便英年早逝,甚是可惜!仪少负盛名,孤素有意招此人为婿,为我银儿许作良媒……今下河北已定,不如早为银儿择定婚期,夫人以为如何呢?”

    卞夫人似乎很尊重曹银,她慈蔼地问道:“银儿,你怎么看?”

    “欸——”曹操摆摆手,一口否决,“婚姻大事,岂有自作主张之理?若还像以前一样纵着她,只怕终身都要耽误了!”

    “阿翁!银儿自己的婚事,如何不能自己做主?”曹银很不客气地反驳她父亲,她将便面放下,“女儿不愿嫁人,经年战乱,银儿的婚事,姑且先搁下罢!”

    “胡闹!世上哪有女子不嫁的道理?”

    曹操正要责备,却突然又把怒气收了回去,他心平气和地说道:“银儿,你已经不小了,还要避婚到何时呢?莫非,还因当年之事怪阿翁?”

    “怎会?”曹银将脸撇开,拂了拂衣袖,神态慵懒,冷笑道,“逝者如川,当年之事,当年之人,一如一抔骨灰作散,何必再提?”

    当年之事是何事?当年之人又是何人?

    曹银这番冷言冷语,勾起我无限好奇。

    清河公主出嫁之前,还喜欢过哪个乱世英雄么?

    却见曹操眯起细眼,将目光投向了曹丕:“丕儿,你素来对家中姊妹之事上心,今汝长姊与丁家子立下婚约,汝,可有异议?”

    曹丕在对座默默静听这一切,突然听见曹操叫他,连忙回道:

    “回父亲,孩儿以为,此桩婚事,甚是不妥。”

    “哦?何故?”曹操脸色有点不好看。

    曹丕讪讪地笑了,他利索起身,作了一揖:

    “父亲,自古女子嫁夫,素以才貌评定郎君,况今绝色美貌者如长姊乎?我曹家贵女,自当嫁与名门才俊,许于望族翩翩儿郎。孩儿听闻,那丁家长公子,有一目不便,恐误了长姊终身,窃以为,父亲可再思量一二。”

    听到曹操为自己的长女择选的夫婿瞎了一只眼睛,席中多位姨娘们都小声笑了起来。

    “有这等事儿?”曹操豁然,“既如此,我儿以为,当世才俊,还有谁可作银儿如意郎君呢?”

    曹丕故作思忖状,再一揖:“不敢有瞒父亲,孩儿以为,与其选那丁仪,不若选伏波将军之长子,夏侯子林。他与长姊皆有非凡容貌,婚后,自可琴瑟和鸣也。”

    曹操沉吟片刻,似乎经曹丕提醒,想起了曹家与夏侯家的关系,想到了政治上的一些事情,于是他点点头:“嗯,元让之子,相貌堂堂,确实尚未娶妻,与银儿颇为般配,那就如丕儿所言,择日,孤与其父书信一封。”

    “我反对!”曹银鼓起双腮,急得不行,径直从席上站起,“阿翁,女儿素闻夏侯楙此人,贪恋女色,不习武事,更无韬略,将来定是个庸碌软弱之人。若女儿真嫁去了夏侯府,婚后还不知怎样呢!”

    “银儿!”曹操皱眉,“非礼勿言。”

    “女儿不管,女儿只认一理:今生若要嫁人,必择这世间一等一的好儿郎,且定是女儿自个儿喜欢的,旁的你谁,纵有徐公之容、宋玉之才,女儿也不嫁呢!”

    曹银一番慷慨陈词,令我暗叹不已。

    “莫非长姊,独独中意那独眼郎君丁正礼乎?”曹丕怪笑道。

    曹银冷哼一声,扭头看向曹丕,不带一点温情:“弟弟,若阿姊没记错,你一向与那夏侯楙私交甚好吧?”

    曹银当堂一句反问,令曹丕汗颜戚戚。

    曹操只低头笑问怀中的小曹冲:“冲儿,你觉得,你长姊姊,与你子林哥哥般配么?”

    小曹冲看了眼曹操,又看了眼曹银,最后只垂下眉头,小声道:“冲儿……不是很清楚,但冲儿知道一点:五行相克,银姊姊名里有个‘金’字,楙哥哥名里有个‘木’字,他们二人容貌般配,但也许,性情并不相和。”

    曹操笑,用手指勾了勾他的鼻梁:“玄理繁冗多讳,譬若鬼神虚妄,翁翁并不十分相信。”

    曹银心惊肉跳,我也跟着心惊肉跳。

    她额间密汗直出,慌乱地四散目光,最终看向曹植。

    曹植立刻会意,起身出席,朝曹操请求道:“父亲,长姊并非有意忤逆于您,只是效仿郑国徐吾犯之妹,欲舍徒有美貌之‘公子晳’,而选健武英勇之‘公子南’也。徐氏明慧,有辨夫之能,长姊姊才貌双全,如何不能自由择取夫婿呢?丁仪此人,孩儿虽有所耳闻,亦不知其为人。但父亲既嫌仪一目不便,不若邀来一见,亲自查探才学如何,再做打算。”

    曹操似乎心下早已做下决定,并无改变的意思,他随手一挥,将曹植逐回了座位。

    “植儿,你年纪尚幼,很多事你还不懂,莫要多言。”

    曹植年幼不懂,我却懂。

    夏侯家与曹家本就有姻亲关系,况且夏侯惇跟随曹操出生入死,功勋卓著,备受亲重,如今天下初定,正是犒赏功臣之际,将爱女配与名将之子,天下才士,莫不敬重曹公看重亲信,望风而至。而夏侯惇部下,亦将感念曹司空,而愿为之赴汤蹈火。

    为了进一步巩固两家关系,曹操完全有可能且有这个必要动用联姻手段。

    这些暗地里的东西,在堂很多人都懂,但曹操就是不能说破。

    堂内陷入了僵局,父女俩皆不愿妥协,曹操冷着张脸,对戚容满面的曹银视若不见。

    曹银愤懑不已,奋不顾身地离席而出,跪在堂下,坚决地辩驳道:

    “父亲,不论是丁仪还是夏侯楙,女儿都不嫁!当初父亲杀了女儿心仪之人,曾许诺会为女儿寻一门好亲事,今日随意定下婚约,这便是父亲履行的诺言吗?”

    “放肆!”

    曹操拍案作怒,众皆伏色。

    看来,曹操是真的生气了。

    卞夫人在一旁,赶忙呵斥道:“银儿!焉可与汝父如此对话!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由你胡来?”

    “夫人啊夫人,平日都你骄纵着她,如今都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旁的曹丕赶忙出席,跪下求情:“父亲息怒,息怒,阿姊有口无心,如今尚未出阁,待日后为人妇,定能体会父亲良苦用心!……长姊!还不快叩谢父亲赐婚?”

    远远望见曹银,早被吓得颤抖身躯。

    她大约,从未像今日一样,受过这般委屈吧?

    此时此刻,她与初见时,那个清冷高傲的俏丽佳人,简直判若两人。

    她知道父命难为,于是瘫坐在地,眼泪跟珠玉似的掉个不停,像一朵打过霜蔫掉的玫瑰花似的,看着楚楚可怜。瘦削的肩膀,再撑不起绮纱真丝襦裙,脸上挂满了泣痕,再没有桃花一般的笑靥。

    被她遗落在席侧的便面,仿佛也消散了所有光芒,死寂地躺在那儿,冷冷清清。

    这堂中挤满了人,却好像没有一个人。

    曹银冰冷着脸,全身散发着寒意,她骄傲地扬起头颅,望着她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大人,眼里有不甘、质疑和恐惧,唯独没有乞怜、自弃、自怨。

    她合上眼,抖了抖长袖,高作一揖,叩首谢恩。

    “女儿——遵命——”

    我抬头,欲让眼泪回到眼眶;低头,却见双手,早已被自己按压得发紫。

    看得出来,曹银自小被娇生惯养,是曹操及其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她今日面对自己的婚姻,有如此反应,亦在情理之中。

    她虽孤傲,可心眼并不坏啊,甚至有点单纯,她并不能想得很明白:贵族女子享受着无尽奢华,婚嫁之事,却没有半分能由得自己做主。

    即便!即便!曹操最宠爱的是她,曹操将她捧在心尖儿上!

    终究!终究!她还是曹操的女儿,她还是摆脱不了任人摆布的命运!

    她还是,曹操对弈天下的一枚棋子。

    一枚尊贵的棋子。

    一枚待得太久的棋子。

    今日之事,绝非偶然。

    今日是曹银,明日,后日,又是谁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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