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气凝神,手心不自觉地掐紧了。

    我决然不曾料到,众人是这般反应。

    “清河崔家?”

    曹真尴尬地假咳一声,不再言语,换了把环首刀,继续与曹丕比试。

    小曹节对于撮合之事乐此不疲,仍笑嘻嘻说道:“子建哥哥,节儿可喜欢崔姊姊了,若她能当节儿的四嫂——”

    “节儿,”曹植平静地打断,“她是你阿姊,不可玩笑。”

    曹节不乐,她耷拉起小脑袋,很疑惑众人的沉默。

    吴质打破沉默,只抿嘴轻笑:“这桩亲难说……节儿姑娘,你那位,寓居在府中的阿姊,可不是一般的士族女子。”

    寓居?难道连曹丕府里的门客,都比我更清醒我在曹家的地位么?

    “确实不一般呀!”

    曹节昂起头,挥舞着手臂,以颇为自豪的语气对众人说道:“我崔姊姊可有本事啦,会做纸鹤、泡泡、布偶……好多好多玩的,还能在秋千上飞起来呢……”

    她开始绘声绘色地跟宾客描绘起我的人前形象,还毫不避讳地说起去年秋天我跟曹植斗嘴打闹的糗事儿。

    好事的曹真向来跟吴质对着干,他起哄笑道:“子建,什么八字合不合的事儿,我这个粗人不晓得,但平素见你俩住的近,走得也近,确实活像对少年夫妻呢!哈哈哈!”

    于是宴台便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台下闲侍的女婢也掩袖偷偷议论起来。

    曹真在曹丕的冷眼注视下,自觉收回了笑意。而曹植本人,也在笑声中始终冷着张脸,有种不与任何人争辩的意味。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端坐起,将书简放于案上,独自斟酒。待笑声渐退,便娓娓道来一句:

    “不过是异胞兄妹罢了,诸位兄长,可休要再玩笑……”

    像是与人摩擦触生静电,我心一沉,已有答案。

    “古人尚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植,一介二八稚子,正值志学成材之龄,若轻谈风月,何其夙也?何其谬也!况婚嫁之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男女之事,我从未放在心上……”

    后来,曹植还趁机向宾客摆陈了一堆的理,援经引典,出口成章。可耳畔的声音却已自动弱化,我煞白了脸,缩回探出的脑袋,靠在墙角,很不是滋味。

    我怎么也没想到,前世我在某人诗集中,感受过的与封建婚姻观对抗的精神,如今居然变得那么虚无缥缈。今生今世,我竟从诗集主人的说辞中,亲耳听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八个字。

    秦纯局促不已,她低头又抬眸,小心观察着我的情绪,不知所措。

    等我直起身子,不动声色地挽起双臂,转身回望时,却见曹真扭头,双指指着兀自拂拭短剑的夏侯尚坏笑道:

    “伯仁,我看那崔氏女之于兵法,并不输于你,那夜你俩在篝火前争辩得面红耳赤,我们可都见着了。”

    夏侯尚头也不抬,继续拭剑,冷冷答道:“我对女人可没有兴趣。”

    吴质笑曹真又开始乱点鸳鸯谱,后者笑得憨态,冷不防被曹丕偷袭推了一把。只见曹丕用仆婢托盘呈上的湿帕擦了擦汗,便砸到曹真身上,浅笑中带着几分严肃:

    “子丹,你若再拿我子嘤妹妹打趣儿,莫怪我翻脸不认兄弟!”

    一句话,刹那间暖化了我心底的冰结。

    曹真朗笑,倒两杯浊酒,分了一杯给曹丕,还颇有深意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不打趣儿了,崔妹妹确非一般的女子,跟子桓你的性子倒有几分相像。哎!哪里是崔家过继而来的女公子,分明是司空府的嫡亲公子嘛!”

    “不论姓崔还是姓曹,她都是崔公女侄,她的婚事,自有父亲与崔先生商定,不劳各位兄弟挂心了。”曹丕回剑收鞘,不理睬递到面前的酒杯。

    “然!然!婚配当由司空定夺,我等岂敢妄议?哈哈……”

    吴质揽衣起身,他离座上前,满脸堆笑着敬酒,劝曹丕喝下了一杯。

    秦纯还想再继续听下去,我淡漠地说了句“走吧”,便兀自原路折返。

    快步走到小园通道,秦纯从后面追了上来,连声唤道:

    “阿姊,阿姊!你先别急着走啊,再等一下呗……”

    “不走作甚?人家已经坦明心迹了,对风月不感兴趣啦。”

    “可是……”

    “他不是留恋男女俗情的人,我说过的吧,你别看他平日里浪荡,腹里装的可都是正经事儿呢,他怎会……”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压过我们二人私语——

    “公干我早跟你说过!那吴季重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你听听啊,今日宴上,此人满口皆是阿谀之词,张嘴不忘什么‘威慑’、什么‘士族’,简直聒噪至极……”

    “……”

    我忙拉秦纯躲进旁处小园的扇形门后,两人对话声随着脚步声渐渐清晰,是曹植和刘桢。他们似先从宴中退下,意欲出府。

    “子丹是我曹家人,自可无所顾忌些,可他吴季重只仗着与我二哥交好,便在宴上不知收敛,委实可恼,听得我真是很想上去给此人一拳……”

    刘桢发出了爽快利落的笑声。

    两人入园之后,放慢了脚步,还在原地踱步:

    “……虽说婚姻大事由父母所命,但公子将来是成大业之人,不必拘于俗礼。”

    “嗯?先生何意?”

    刘桢不紧不慢地说道:“桢察崔氏此女,颇有士人不平之气,若有弯折不屈之志,且与公子俱通文墨,或为当世可敬奇女子也。”

    还没等我欣喜过来,就听见曹植冷笑一声:

    “先生不知,我这妹妹虽有些才气,到底工于心计,与植,并非同路之人——”

    “噢?”刘桢纳罕,“何以至此?”

    我原以为曹植会想好再回答了,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其心志软弱,好作空谈,频频怠惰。涉猎虽广,却无一精通;且不治德学,生性狷介,急功近利,颇有不顺,便忿言相讽,似欲以天下为敌,诚与古之淑媛相去甚远矣……”

    曹植背着双手,不安分的脚踹着石子路上不安分的石子,他顿了顿,摇头继续说道:

    “唉,诗教敦厚温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植未敢忘却圣人教义,一直记得……而我那妹妹,说是背了《诗经》,又背的是甚么《诗经》呢?喜怒无常,扬才露己,志行不相配,总爱在人前燕雀叽喳罢了……”

    曹植说毕,拂袖便去,声音也是轻飘飘的,毫不上心的。

    人声与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却像五雷轰顶一般,瞳孔紧缩,心似火灼,又如坠冰窟,若有窒息之感。

    又一次,我自以为最懂我的朋友,堂而皇之地说尽我的不是,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帽子;又一次,我自以为最志同道合的朋友,说我与他殊途陌路;又一次,我最在乎的朋友,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亲手毁掉我对他的崇拜与敬仰……

    我眨巴着眼,抬头看了看春日的万里晴空,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颓唐地从墙壁滑落,跌坐在地上,秦纯慌忙地要将我扶起,却怎么也扶不动。她紧张地看着我的脸色,又急又气,泪眼汪汪地骂道:

    “这个姓曹的无礼竖子!他怎能!怎么可以!……我去追他回来——”

    “别去——”

    声音都在发颤,我一把拉住秦纯的袖角。

    “讥讽他人的话,他从来都不曾收回过。”

    秦纯不解,我黯然低头。

    工于心计,是那夜篝火前我口不择言地宣讲三十六计,戳中了你的道德心肠么?心志软弱,是你时时见我郁郁寡欢,悲观敏感,以为我矫揉做作,故作少年愁容么?

    曹植啊曹植,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生性狷介,你到底还是看不起一个千年后的自由魂、放浪魄的,对么?中和诗教?呵呵,可惜了,我不爱那一套呢。说什么古之淑媛,真对不起,我与你理想中的女子相去甚远。

    原来不开心时没有收束愁容,在别人看来,也是一种罪过。

    我确是要与全天下作对,因为我就是你们这个时代的幽灵,我的存在便是你们的威胁,所以我一出生便被你们下了诅咒,让我面对着那判书里冷冰冰的句子,活得生不如死!

    泥地里新生的草苗,被我紧攥在手心,那掐着的一团,似已不是新苗,而是滚烫的心脏。

    我原以为,我前世万般敬慕的、与世俗殊异的人,他会比这个时代的人更理解我张扬的个性……

    我原以为,只要我大胆在他面前展现真实的自我,他便会对我另眼相看,打心眼里佩服我、尊敬我,他那时常常沉默,没想到竟只觉得我滑稽可笑……

    我原以为,纵然此生与他无情缘,也还可作萍水之交的,可他竟无情地在外人面前批驳否定我引以为傲的才华、品德……

    刘桢、徐干他们几个,都是昔日我在东阁宴饮上结识的朋友,一来二往,也曾结下些许情义。你曹植可以在众人面前坦言你对我只有‘兄妹之情’,我并无怨言,可为何转身又在我们共同朋友的面前不念‘兄妹之情’呢?即是我真做得不好,也不该这样背地被议论吧?

    子建,真遗憾,我活完了我在这个世界一半的寿命,到底还是给你留下糟糕的印象了。

    如果你的眼睛,能看见我的前生今世,能看见我所看见的,能看见我所经历的,是否还会留些情面?似乎此刻,我才从睡梦中惊醒,这个世界的曹植,真的不是活在我幻想中的偶像。

    梦醒了,偶像的水晶雕也碎了一地。

    我跟他,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得君讥诮谩骂,予何幸如之。”我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秦纯蹲在我身侧,抱紧我左臂,不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好悲戚道:“阿姊,若你心底难受,便哭出来吧。不能一直这样啊……”

    秦纯梨花带雨的容颜,令我动容,感慨万千。

    我努嘴笑了。

    “妹妹觉得,我会哭?”我拂手拭干她的点点泪痕,认真问道。

    秦纯眼睛呆呆的,与我对视了几刻。我习惯地仰头看天,让眼眶中的眼泪回流。

    “至亲逝世,蒙受冤屈,心生悲悯……我都会哭,独独不愿,再因未俘获意中人之心而哭。”

    我松了松紧绷着的脸,扬了扬嘴角,支起身子,顺带将秦纯扶起。

    秦纯见我笑了,她也高兴地笑了,挽着我的胳膊,要往府门方向走去:“那好哦,走!我们回家!”

    “嗯,回家!”

    马车里等了一会儿,节儿便从府内出来了,车夫辄援辔驱马。

    在车里颠簸了许久,终于回到府中。

    ……

    辞别了两个妹妹,我回到寂寥的蕙兰院,徒生怅惘寂寞之情。推开院门,我来到那一丛兰草泽畔,信手摘下另一束“雌性”的蕙兰,心底莫名生怨,于是随手扔在泥地里,转身悻悻而去。

    从屋里换了件便衣出来,我三步作一步,跳下石阶,翻过曲栏,爬上了井边那棵老枣树。失落落地躺靠在树干上,我用双手枕着脑袋闭目静思。彼时已过午时,腹有饥饿之感,胸臆更有难排闷气。午后的春光并不十分耀人眼,倒是前庭那棵开了半树的桃树,树上桃花灼灼,甚是恼人。而远眺望去,西园树枝丫上,还挂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我淡然往隔壁朱华馆里瞥去:那里陈设简易,曲池清水悠悠,去年残败的枯荷还积在池底,已有新生的根茎从软泥中钻出,冒出浊水面……刚回来不久的曹植,仍像往常一样,临着窗户,坐在书斋里,翻阅书卷,念念有词。

    心湖像是激起一阵涟漪,我忘却了没来由的忧愁,仍像往常一样,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树上,偷偷看着他。仿佛今日从未发生任何事。

    他到底只把我当妹妹啊。

    我低下了眉头,愁绪复生,抬眸舒眉,眼前忽而一亮,只因脑中又想起早晨读的《湘夫人》: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这最后一句,前世课堂里,我似懂非懂,今日却好像终于懂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公子无情奈若何?

    “沅有芷兮澧有兰”,何不自采饰为佩?

    自古多情折寿夭,人生苦短,何因情爱而结胸中块垒,摧心肝、损脾伤神?

    凉意袭身,我徐徐取下那支绾发的青莲玉簪,任长发散落双肩,又解下腰间那套简易的组玉佩,都攥在左手手心。春风吹来,胸臆舒缓。

    堂前追逐嬉闹,东阁同窗读书,北场并肩骑马,墙头墙下说笑……一幕幕纯真美好的回忆,都终结在了今日。往后一别两宽,不再执念,各生安好。我本便不敢奢望的,像历史上的崔氏一样,成为你的妻子。

    何况我对你并无爱。

    既无期望,何来失望?

    我最后偷看了一眼曹植,便将玉簪信手插在了树缝中。爬下树之后,我拾起泥地里的蕙兰,走到前庭桃沚前,将它的花瓣一一摘下,贴在水面上。水洼里很快便漾起了圈圈涟漪,漂满了黄绿色的花瓣。蕙兰院前庭的小水洼与朱华馆的荷池是相连,大大小小的花瓣或与浮萍相依,或随着水流,穿过墙洞,流到隔壁院中去了。

    谁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花随水走水载花流……

    我斜捧着脸,轻轻勾起嘴角,孤零零地蹲在水洼旁,仰面看那一树灼灼,顿时不觉得这桃花耀眼了。

    于是我起身蹚过水洼,蹲在墙角那棵桃树下,徒手挖了个浅坑,用随身帕子将玉佩包住,轻轻埋进了泥坑里。

    我的一双挖泥的手在清水洼里洗尽了泥垢后,我才发现,它们是那样的白净。

    它们在曹府,被修养得太好了,以至于忘记了指甲缝里卡紧污泥的感觉。

    我眯起了眼睛。

    自过继入曹家,府中兄弟姊妹莫不与我相亲,虽有亲疏之别,表面客气是理所当然有的。可似乎今日我才真正看清,他们看待我的真正的态度。

    曹真、曹休等自少与曹丕相处的兄弟,年岁较长,看得清公家与士族之间的利益,故而从未将我当作自家妹妹;夏侯尚是个高冷武夫,素来与我不对付,更看不起我的轻狂劲,我在他眼里想来也就是个跳梁小丑;而曹丕似乎才是唯一打心眼里看得起我,尊重我,将我当作亲妹妹一样照顾的人,可我不会忘记先前种种事端,不会对他放下戒心。至于曹植,今日后,算是彻底划分界限了。这么说来,曹操养女的身份,到底是上天给我的补偿,还是惩罚?……

    正当我直起身子,想甩干手上的水时,隐约听见院外传来喧哗的嚷叫声。

    我疑惑地开门,只听见一个报信的小仆,正往各院传话:

    “捷报捷报——三日后大军回城,司空传令,府中亲眷,不必出城相迎……”

    又是一个惊雷!

    我脑中顿时空白一片,旋即反应过来:

    是曹操!曹操!曹操出征在外,终于要回邺城了!

    建安十二年二月,曹操大军凯旋了!

    曹操回来了,我崔缨翘首以盼的那人,终于有机会和他见面了么?

    我心跳飞快加速,又惊又喜,心情五味杂陈,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终究不争气的眼泪盈满了眼眶。眼前模糊一片,我把手搭在门上,紧紧咬着下唇,以手抚膺。

    我本河洛人,客居楚南端。

    孤身逾千年,寻君了夙愿。

    闻自远方归,摧折裂心肝。

    那天春分,终于下了一夜的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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