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想不到,来到这乱世,进的第一座监狱,进的第一座囚笼,受的两次刑罚,都是“自家”曹家的。哪怕是当年身陷袁谭军中,也是好吃好喝看照着。

    在文兰的哭声里,我扼腕努力使自己冷静:留在船尾照顾我的只有文兰一人,被圈禁之事除帘日帐中数人再无旁人知晓,逃跑更是无望,我又不愿再拉曹植下水,只能找一个在曹操面前得上话且能在赤壁一战发挥作用的人,如要使之信任区区相府义女,最好是曹操帐下并不起眼的谋士。

    据前世了解,江东阵营内部本有主战与主和派之分歧,正如荀彧所“刘表帐下,多为荆州士族,保全之心已非朝夕”,江东更有所谓吴中四姓:顾、陆、朱、张。

    这些士族势力盘根错节,互为姻亲,早年经受军阀战乱,定然不愿再历战火。如今曹操北方大军压境,前有荆州稽首臣服,无疑给他们造成了极大压力。赤壁一役,名为周瑜与程普并任左右都督,各将兵万人,事实上,黄盖、吕蒙、甘宁、韩当、周泰、凌统等深谙水战的名将,无不听周瑜号令。故而,破解孙刘盟军关键在于周瑜主力,而破解周瑜主力只能用阴谋——即触碰江东阵营最敏感的地方:主与将之间的关系,将与将之间的关系。

    前世好像听过一些传闻,那程普自恃老将,素来不满周瑜年纪轻轻辄大权在握,策由其出。赤壁后,曹操与刘备都曾忌惮周瑜一帅之才,留书给孙权明捧暗贬之。孙权本是多疑之主,而周、程二人和睦绝不在短时间内,我何不好好利用此时契机,耍些见不得饶手段达成目的呢?即便不能真正干扰历史,拱把火促进战局扭转也是好的。

    可眼下问题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赤壁,赤壁,群英会蒋干中计?

    对了!蒋干!

    历史上虽没有盗书被骗的蒋干,但可以有反耍离间计的蒋子翼!

    来营中数日,不曾打听得曹操那边有什么动静,想来蒋干还未动身前往江东降周瑜。但算着日子,也该是这几了。

    走神之际,文兰犹在一旁哽咽不语。

    “兰儿,你你错了,你的确错了,你以为那样便是忠于丞相,殊不知忠于我命才能真正为丞相效力。事到如今,我最后问你,你可愿将功补过,真正听命于我一次?”

    文兰拂袖拭泪,咬紧牙关:“只要能救姑娘出去,文兰愿意。”

    我叹息一声,一本正经地跟她道:“你听着,事关重大,如今丞相不再信任于我,我只能求援于旁人,地可鉴,我崔缨从未有反叛作乱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丞相的千秋大业,你若是真忠于丞相,此番更应为我保密,代我传信。”

    “传信?”

    文兰犹豫片刻,与我对视两眼,点零头。叵耐一时寻不来纸笔,我见船尾多积放柴薪杂物,便摸过一块木炭,扯下一截裙面,就地书写。

    缨白:子翼足下。闻君与吴军都督周瑜州里故交,以才辩见称,独步于江、淮之间,莫有与君对者。女不敏,暗度先生不日将为丞相传见,遣为游,布衣葛巾,密下扬州,以私谒瑜。然周公瑾者,数万吴众之帅也,少年成名,手执权柄,人中龙凤,胸怀下之志,素有王佐之姿。且蒙孙氏厚恩,入作心膂,出为爪牙,尽节守忠,与二代吴主外为君臣,实同骨肉,祸福与共。其雅量高致,非君言辞所能也。先生徒欲效苏张郦叟慷慨陈辞,岂可得哉?瑜性度恢廓,先生唯从瑜将与吴主用计,谮间君臣、臣臣,仿王翦除李牧、效陈平间项范,以会友故私谒周郎,并与之昵好,日则外扬瑜才盖主,恐不甘久居人臣;夜则暗托书信,涂抹再三,使君臣相疑,自生嫌隙。如此若成,孙刘盟军当不攻自破矣。书不尽言,愿足下慎思行之。崔缨白。

    “我要你将此信伺机递与丞相谋臣蒋干,其人颇有仪容,位份不高,我这还有些军饷,你花些心思自可买通巡卒,教他们引你去蒋干宿帐。记住,留下书信即可离去,不必引他来此处,他见了落款自然晓得我是谁。待时日到了,他完事而归,自会寻来。”

    文兰应诺。

    第一招棋——获取蒋干信任,借蒋干之手行离间计,此为中策。

    劝降与离间并不矛盾,蒋干不是演义里的愚人,看了信自然多个心眼,有意无意都会采纳我的雕虫技,或许他自己发挥得更好。就算这种雕虫技蒙蔽不了周瑜,也要给他制造一些麻烦,一切皆有可能。

    我信心满满。

    果不其然,不过十日,蒋干便自吴营折返,主动寻上门,来囚牢外见我。他果然照着我的做了,至于实效还须一段时日。

    “确如姑娘所料,某无能劝得周瑜归附,然卑职亦无本事助姑娘脱离囹圄。”一番寒暄后,蒋干开门见山地道。

    我哈哈大笑,单手抓紧木栅,咬牙切齿:

    “先生误会了,崔缨在此处舒服得很,今日先生来此,我反要送先生一份大礼。”

    “噢?”

    “丞相近日,可曾提议将船舰连环,首尾相接,横江布防?”

    蒋干抿嘴眨眼:“昨日所议,姑娘竟也知?”

    “无须管我如何知晓,只要先生按此图纸所示,向丞相进言,改造此铁索,丞相必然大悦。”

    蒋干接过我递过的图纸,纳罕道:“不过寻常钩锁扣链,有何玄妙?”

    “索具可拆可卸,先生以为,如此不比固定连环妥当?”

    蒋干将信将疑。

    第二招棋——改造连环铁索,做最坏的打算,纵然火起,也可及时解开连环,一定程度上减少伤亡。这一计是下下策,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既然我失去了人身自由,便只能走最后一招险棋了——直接揭穿黄盖诈降的阴谋。

    战局发展迅速,很快便到了腊月十二,船舱里气温骤降,囚笼里不过一张草席一床破被,连炭盆也没有,只有文兰心疼地为我搓手取暖。

    江南的冬季,我是知道的,那是刺骨的湿冷。每夜我都蜷缩着睡不着,手脚上的冻疮还会时时发痒作痛。

    曹操分明想让我吃些教训。

    江南江北两军对峙已如火如荼,双方都在互相试探,只待时机一到,战端即发。硬碰硬孙刘联军是守势,数量上会吃一些亏。曹操久练水军也迟迟未动,因为水疫已在营中悄然蔓延,人心已开始骚动。文兰每日跟我禀报着,驻地里多少士兵因染疫而死,那些染疫的士兵,会发热会腹泻,继而四肢无力,战斗力全无。闻之尚且令人变色,不知疫区真实场面又是怎样恐怖。

    某日午正,蒋干携了壶烫酒来访。

    上回改造铁索的谋策被曹操采纳了,蒋干还因此受到提拔,进入了最高军事决策团,成为荀攸等智囊团中一员。在旁人看来,曹操不过提携了一位江南新策士,于我而言,却是离定局大计进了关键一步。

    “江东传来消息,吴主孙权并无多大动静,然程周二人为夺兵权,当众反目,以至刀剑相向。”

    “什么?”我放下刚到嘴边的酒碗,“刀剑相向?此消息可有误否?”

    “是曹公亲任密探,已有十余年经验,应当无误。”

    “后来呢?他们是如何了结的?”我紧追着问。

    “周瑜威高望众,其部下吕蒙与程普部下黄盖相斗,黄盖当众辱骂周瑜,周瑜遂当廷重杖黄盖以至血肉模糊,盖当夜性命垂危。”

    历史上真有周瑜打黄盖吗??究竟怎么回事?演义乱入历史了?

    既然程周火并到如此严重,那程普真的会不顾大局直接跟周瑜翻脸吗?假使历史上的黄盖真的被周瑜杀鸡儆猴当众羞辱且重罚,他会不会真的一气之下来降曹?我突然抱起一种侥幸的心理。

    不不,程普我了解不多,但黄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一个视死如归,誓死效忠孙氏的老将,是绝无可能晚年变节的!

    离间程周,本不抱有多大希望,而今远超预期,反倒令我有些忧虑、不知所措,甚至惶恐。

    莫非,杨夙不在刘备帐下,而是去了周瑜帐下?

    他在建安初就曾在许都与刘备交好,以他现在的名声,周瑜奉他为客卿也不是没有可能。可若这种假设成立的话,那我教蒋干耍的伎俩也定然瞒不过杨夙之眼。

    要知道,他与我同来自二十一世纪,我知道的他都知道,何况,他又有十余年的从军经验呢?

    杨夙是否在背后阻挠着我扭转战局,尚且未知。又或许,他根本没想到我能摆脱重重阻碍,只身混入曹营,并且借刀杀人。

    不行,不论怎样,必须留心防范,如若黄盖真的诈降,那历史又仍是沿着原来轨迹发展,我一定要阻止,揭穿这个大的谎言。

    当夜,蒋干又来告知:黄盖遣人渡江送上密信一封,约期请降,就在后日五更。

    “帐中其余谋臣如何看此事?”

    “荀公达、程仲德皆以为有诈,谏言三思,然丞相……”蒋干摇了摇头。

    “冬季的五更,色犹如子夜。若黄公覆真率船舰来降,夜幕便是最好的屏障,至于船舰布置,也同样不易发觉了。”

    “姑娘以为,船上应有何物?”蒋干迷惑。

    我微笑道:“倘若吴军假以降曹之名,实藏薪草于舱,以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悬牙旗,趁夜渡江而来,及至之际,纵火烧船,我军滩涂营地无障,江面船舰一体,为之奈何?”

    蒋干愕然,冒出冷汗:“当趁风势,火烧连船,殃及陆营邪!?”

    我默然点头。

    “冬吹朔风,若真吴军真敢纵火,岂非引火自焚?”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跟蒋干解释洞庭湖附近那种特有的气象。我只能想到的是,长江中下游的妖风从古至今都没变,朔风突变凯风几率极大。

    “不论是否纵火,都不宜令其近岸,为今之计,唯有服荀军师,与共论计,但愿丞相能有所防备。”

    蒋干对我的“预言”将信将疑,我把希望全寄托在明日他与荀攸等饶谏言上。看着蒋干离去的背影,我渐渐醒悟,我对历史的参与,已通过蒋干融合回原先的正史里。那之后呢,我所干预的一切,是否也会被历史自行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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