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乱动!”黑齿常之回头喝止住族人们的骚动,也难怪他们这般,唐人的骑队正在朝这边过来,旗帜招展、锦袍带风、铁甲耀金、雕饰华丽的马鞍上是装满箭矢的胡禄和角弓,与他们相比,新罗人为之自豪的花郎也不过是一群乞丐。黑齿常之解下腰间的佩刀,屈膝下跪,双手举过头顶,沉声道:“罪人黑齿常之跪迎上国使臣!”

    王文佐跳下马,接过佩刀,将黑齿常之从地上扶了起来,笑道:“将军何必如此?快快起来,如今你弃暗投明,又把慧聪禅师送回,有功无过,何罪之有!”

    黑齿常之身材高大,虽然起身,但却低着头,躬着腰,反倒比王文佐矮了小半个头:“罪人不识顺逆,聚众对抗天兵,确是死罪!”

    “黑齿将军,你我本是故交,我便与你说几句实心话吧!若是到了大势已去,降将如毛的时候你才归降,那的确有可能治你的罪;而眼下的形势若是治你的罪,岂不是绝了降人的来路?”

    听王文佐说的与好友差相仿佛,黑齿常之心中一定,他赶忙低声道:“王参军,在下还有一个要紧消息要禀告贵方,鬼室福信死了!”

    “啊?怎么死的?”

    “死于扶余忠胜之手!”黑齿常之道:“鬼室福信装病,想要引扶余丰璋前来探望,然后将其拿下,但计策被扶余丰璋识破,派扶余忠胜前来,突然下手杀了鬼室福信!”

    “那现在任存城在何人手中?”

    “我离开时,任存城已经被扶余忠胜控制,应该是落入了扶余丰璋手中!”

    “好!”王文佐低声道:“将军请随我来,将当时的情况细细讲述于给都督听,只凭这个消息,黑齿将军便是立下了大功!”

    都督府。

    黑齿常之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可是堂上依旧一片静默,每个人都还沉浸在刚刚听到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之中。王文佐屏息沉气,他下定决心若非旁人发问就决不开口,胜负已经分明,自矜只会惹来妒忌,这可不是智者所为。

    “想不到,当真是想不到!”第一个开口的是刘仁轨:“眼看已经是山穷水尽,想不到这么快局势又翻转了过来。天命在大唐,当真是天命在大唐呀!”

    “是呀!”刘仁愿笑道:“鬼室福信虽为敌寇,但于扶余丰璋却是首功之臣,结果鬼室福信却被扶余丰璋所杀,扶余丰璋当真是疯了,他难道忘记了当初是何人请他回国,又将妹妹嫁给他,连鬼室福信都容不下,又有哪个会替他卖力?”

    “照我看却是王参军的好计!”刘仁轨笑吟吟的说:“扶余丰璋与鬼室福信之间纵有嫌隙,可只要我唐军在泗沘一日,便是吴越同舟,不得不同舟共济。而现在唐人连甲仗都不要了,他们自然也就觉得自己已经下了船,拔刀相向了!”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杜爽,显然他这是项公舞剑意在沛公,明里夸王文佐,暗地里却是嘲讽杜爽先前揪住兵甲的事情不放。

    “刘刺史谬赞了,属下这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王文佐赶忙逊谢道:“兵甲之事,着实是属下考虑不周!”

    “考虑的周全不周全已经不重要了!”刘仁愿摆了摆手:“反正现在计策已成,过程已经无关紧要。王参军,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安排这个黑齿常之!”

    “若是按照末将的意思,就让他多写信!”

    “写信?”

    “对,据属下所知,这黑齿常之是百济诸将中最早一批起兵的,其心深怀故国,这次投靠我们不过是鬼室福信被杀,他是鬼室福信的心腹,害怕被牵连。若是逼令其余昔日袍泽厮杀,只怕其心中不服!”

    “王参军此言差矣!”杜爽冷声道:“黑齿常之既然已经降服我大唐,与那些贼党便是生死大敌,这种事情岂能有含糊的?”

    “杜长史说的是!”刘仁愿点了点头:“王参军,敌我之分可含糊不得!”

    “都督,属下以为黑齿常之含糊一些对我们更有利!”

    “有利?”

    “不错,那黑齿常之手下可战之兵不过两百人,就算他拼死奋战,又能有什么大用?不如让他写信招诱其他百济人,用处更大些!”

    “这倒也是!”刘仁轨一旁笑道:“既然是写信招诱,那的确含糊一些好,若是弄得敌我分明,反倒是不方便了,都督,您说是不是呀!”

    “不错!”刘仁愿此时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他的看了看一旁的杜爽:“长史,这件事情就交给王参军,你看如何?”

    杜爽没有说话,看得出他并不是太高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这个黑齿常之就先做个副将,在你手下当差做事。”刘仁愿笑道:“若是有功,再计功提拔!”

    “末将遵令!”

    周留城。

    在王宫深处的高塔房间里,鬼室芸将自己彻底投入黑暗。

    她拉上窗帘,昏沉沉的睡去,醒了便哭,哭累再唾。睡不着的时候,她蜷缩在被窝里,哀恸欲绝,颤抖不已。仆人们来了又去,为她送来一日三餐,但她一见食物就无法忍受。于是一碟碟碰都没碰的饭菜在窗边桌上越堆越高,直到后来发酸发臭,仆人将之收走为止。

    有时候她的睡梦沉重如铅,整夜无梦,等醒来时精疲力竭,甚至比睡前还累;但那还算是好的,因为假若她做梦,那必然与兄长有关,或醒或梦,她眼中只有过去兄长的样子,对自己的笑,为自己的考虑,奋勇出征,凯旋归来,而最后这一切都化为泡影,只有脸色铁青的信使和“擅杀重臣,罪不容诛!”她希望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可偏偏不是,她跪地哀求、痛哭流涕,想要用一切换取兄长一刻的性命,可只有一句“天恩浩荡,只诛罪臣鬼室福信一人,余者不问!”

    我也死了算了!鬼室芸对自己说,她发现这个念头一点也不可怕。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平生第一次这么仇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不,其实她更恨的是自己。

    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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