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石抹孛迭儿等人,在北疆鏖战多年,如今沦为野兽,也是利齿带血、能撕咬的野兽。

    贾塔剌浑却不一样。

    他在投靠蒙古之前,乃济州地方的世袭镇防千户。所谓镇防千户,乃是被长期签入军籍的女真人军户、军寨的统领。

    女真人的猛安谋克体系,本身就是军政合一。之所以还会出现专门签入军籍的军户,是因为近年来不少底层女真人贫困不能自给,于是朝廷不得不授予军籍,并拨地以供耕种。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此举名曰签军,实际上像是赈济。故而这一类镇防千户的长官虽使用猛安、谋克名号,却是没有职品的低级军职。他们直到年老退役之后,才能以“劳效”的名目被授予中下级武阶,最高不过从七品,与那些内迁猛安谋克的主官,差距极远。

    朝廷这么做,自有朝廷的通盘考虑,但这些镇防千户的军官自然不甘心,他们又无力对抗朝廷,只能竭力压榨下属的女真人军户,靠他们去耕种或充力伕,而为自家捞钱。

    比如贾塔剌浑,祖上几代人都在本地坐拥良田,袖手而致富贵,泰和年间他曾随大军南下与宋人打过几仗,没吃过亏,却也没什么斩获。待蒙古大军杀到济州,他便心胆俱裂而降,全没做过半点抵抗。

    这一个月来,他人前人后地跟着蒙古贵人照应,还献上了不少金银,甚至把家族里的美人也当做了筹码。但蒙古人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那些野蛮而凶残的狼,只会尊重同样凶恶的猛兽,而再怎么擅长溜须拍马的羊,也只是食物罢了。

    为此,贾塔剌浑很是忧虑,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厮杀立功,否则迟早会被蒙古人当作无用的垃圾。

    然而,功从何来?

    藉着莱州援军出动的机会,贾塔剌浑总算把赵瑨、杨万那几个北疆降人压了下去,可这个任务到手以后,他立即发现,原来想要替蒙古人做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贾塔剌浑想的,是汪汪叫着,逼着赵瑨杨万等人冲锋在前。可蒙古贵人的想法却很简单,哪条狗叫得最响,就该哪条狗去承担重任。

    又因为蒙古人的坚韧耐战,他们提出的作战任务,往往艰难异常。

    譬如这回,贾塔剌浑要长途奔袭,要穿越到处屯驻金军的大半个益都府,最后还要在益都城下,对付那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的强兵猛将!

    这……

    不是说,这个“四路总押”的职位,只是向导嘛?怎么就成先锋了?我贾塔剌浑若有这本领,是这等骁将,在大金国又岂止于顶着镇防千户的头衔,做个富家翁?

    贾塔剌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回营后愈想愈是害怕,简直瑟瑟发抖。

    不过,蒙古贵人一声令下,前面便是刀山火海,也只有硬上,不想上的,蒙古人随手刀斧伺候,不会讲半点情面。

    贾塔剌浑必须发兵,也只能发兵。

    当夜他催兵启程,策马走了整晚,两股都快被马鞍磨破了,累得昏昏沉沉。而麾下将士们更是疲惫不堪,叫苦不迭。半路上至少有百余人二三十人趁着夜色逃散,贾塔剌浑抓回来五六人,斩首示众,又紧急地发了一笔军饷,鼓舞士气。

    行军数十里,到了次日凌晨,卯初时分。

    上千人马稍作休息,又个个腰缠绳索泅渡淄水,绕过屯聚金军重兵的临淄城。

    虽然贾塔剌浑一再勒令衔枚低声,可麾下将士们松懈惯了,列队时吵吵嚷嚷,渡水时踏得水声哗哗,终于惊动了城中守军。

    只听得寂静的夜空中一声凄厉叫喊,连绵壁垒后面的金军营地便如被惊扰的马蜂窝一般轰响,无数兵马在里头呼喝调动,点起的灯火更是如繁星一般。

    贾塔剌浑一时间浑身发冷。

    贾塔剌浑的本部约有千人,最近接收了河北东路的降兵数百,合计超过一千五百。其中披甲的精锐将近三成,战马两百余匹,算是一支相当有力的军队了。

    但他毕竟是久在山东的女真人,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更是官位高了他十七八级的上司,余威尚在。若完颜撒剌领着城里近万兵马冲杀出来,他真不知该如何抵敌!

    好在,金军只是喧闹,并不出动。

    城池里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声势大的吓人,可仔细听,呐喊声里却透着一股惊恐意味。城墙上隐约有守军的身影,可绝大多数人紧靠在垛口墙壁,不敢露头。

    就连那些被紧急派出的斥候骑兵,都只在远处深黑色的河堤徘徊,不愿靠近查探。贾塔剌浑派出少量轻骑前出驱赶,他们立即落荒而逃。

    这是什么情况?

    莫非……

    他们在害怕?坐拥数倍的兵力,竟然在害怕?

    这样的场景,贾塔剌浑当然见过。他自己也曾是龟缩城池,瑟瑟发抖的军将。但此时此刻易地而处。他从畏惧的一方,转变成了被人畏惧的一方,这种感受,实在让人……

    贾塔剌浑忽然领悟了。

    他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通红,呼吸也重了,血丝密布的眼里开始放出光来。

    在他身边,原本惊惶动摇的亲信们,也开始明白过来,露出狰狞的笑容。

    怪不得杨万、赵瑨等人到处攻城掠地,很凶悍的模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哈哈哈哈!看到了没有!你们看到了没有?”

    贾塔剌浑有些蜷缩的身体一下子挺直,仿佛一股热流从足底腾升,使他的体内充满了勇气。他挥动着马鞭,催马在河滩上往来奔驰,踏得水花四溅。

    他大声喊道:“大金已经完了!大金的军队全都胆小如鼠。他们害怕大蒙古国的军队!所以,他们怕我!他们不敢与我贾塔剌浑放对!他们也怕你们!怕你们手里的刀枪,怕你们砍下他们的脑袋!”

    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的贾塔剌浑,已经不是当年的贾塔剌浑了,凭着蒙古人的威风,我们便是强军!便能让敌人闻风丧胆!

    “传令各部,莫辞辛劳,加速渡河,加速行军!再过一个时辰,我要在益都城下,砍掉郭宁的脑袋!”

    喊了两声,响应者甚多,但还不够积极。

    于是贾塔剌浑又喊:“传令各部,战败郭宁之后,人人赏铜钱一贯,绢两匹!那郭宁所部携来的物资财货,我分文不取,也尽数赏给你们!有斩首功的,我另外再赏你们女人!”

    这一下上千人齐声呼喝。

    那些贫困的女真人、走投无路的驱口、队伍被打散的骑兵们虽然疲惫,全都大声叫嚷着。在狂呼乱喊声中,他们的动摇和疑虑消失了,代之以形同野兽的凶恶和狂暴。

    千余人的兵力索性不作掩饰,全速进军。

    辰时。

    益都城东,香山脚下。

    郭仲元远远望见一名虬髯骑士在道旁滚鞍下马,打了个趔趄。

    几名士卒奔过去扶起他,一路来到近前。

    骑士身披的轻甲被砍出了好几处豁口,肩膀和腿上中了几处箭矢,血迹斑斑。而在鞍桥两旁,还挂着好几个血淋淋的头颅,鲜血把战马的前半身都染红了。

    推开士卒的扶持,骑士大步向前,伏地行礼,沉声道:“禀报都将,三十里外,出现了敌军的踪迹!不过,不是蒙古人,而是降军,数量千余,骑兵三百人上下。”

    郭仲元点了点头。

    他没有急着吩咐应对,反而先笑着对那骑士道:“我记得你,你是张惠!”

    勒马回来,郭仲元又对同伴们道:“看见了么?这就是我和你们说起过的张惠!他擅使大枪,勇猛善战,是我军中的张飞啊!”

    张惠骤得夸赞,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都将,我还有余力,愿再探敌情!”

    郭仲元让人搀扶他下去,裹伤休息,随即道:“擂鼓、吹号、举旗,预备迎敌。”

    随着他的号令,郭宁所部特有的红色军旗和代表定海军节度使的、标准制式的五色旗俱都矗立。

    不过,在旗帜下的将校们,并无郭宁在内。代表郭宁实际统领这支援军的,乃是亲军都将郭仲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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