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内,传令兵们陆续折返。

    按照金军的传统,军令以牌符为凭,按照调动兵力的数量规模发放不同牌符,而具体指示全由传令兵口述给受命将校。而定海军的流程要复杂些,各部调兵超过百人的,都有写明任务内容的正式文书,领命的军官也须花押确认,然后由传令兵把命令带回中军存档。

    如果军官们不具备基本的文化素养,或者对战役的计划和预设目标没有清晰的认识,这种流程就完全是多余的。但在郭宁连续数年的努力下,绝大部分军官都曾经有过在军校里进修的经历,能够认得基本的汉字,并看懂舆图,理解某项命令在整个调度中的作用。

    这种进步,对于传统的军队来说,几乎毫无意义。

    因为传统的军队不需要思考,除了身在最高位的将帅以外,底下所有人都应该呆若木鸡,进而自然就敢死敢斗。

    哪怕极盛时的女真人和蒙古人,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的军队里,基层将士们因为野蛮愚昧而格外嗜血,同时又保留了渔猎放牧生活所带来的战斗本能。

    但郭宁却坚持认为,定海军不应该成为这样的军队,定海军的将士们也不应该成为只知道杀戮的机器。

    郭宁的坚持有没有道理,李霆没有绝对的把握,但是,已经八九成信了。

    从军十年,他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见识也越来越广,看上去依然是整日里气势汹汹、得意洋洋,内里其实是渐渐沉稳的;正如这一年来,军队没有大规模的作战,但内里的体系越来越成熟。军队的训练、装备、指挥运作都顺畅,每个人知道自己的任务,知道自己听谁的命令,对谁负责,达成什么目的,乃至后勤、医疗等方面都有专人在办。

    半个月前,他亲眼目睹了这个体系急速发动的威力。

    军府骤然发令,事前毫无征兆,各部都在驻地休整,很多军营空了一半以上,因为士卒得到假期在家陪着老婆孩子,或者搭把手种地。但一声号令,羽檄所至,无数人星夜奔回本部。随即十数万人在不同的驻地集结,领受到巨量的军用物资……

    过去半年里,军府可是一直在洪水倾泄般地支出,所有人都看着耶律楚材和胥鼎等人噼噼啪啪地敲着算珠,到处和人锱铢必较。结果那只是幌子!

    再之后,就是最短时间内长途行军数百里开辟战场。李霆所部其实走得不远,但很有些同僚率部长途上千里,甚至渡河渡海的。

    这种行动,放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做到。将士们的斗志和求战欲望再高也不可能,这超过了军队组织能力的极限,在某个节点必然导致军队的崩溃。

    只有当这支军队里,每一名骨干都清楚自身的作用,并对军队的统帅和每一名同伴都充满信心,而整个军队的体系又能和政权本身紧密衔接如榫桙,才能做到如此。

    李霆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带着这样的军队作战。

    所以他下了命令以后,很快就转回帐里躺下。睡饱了,次日才能有精神打仗。

    这个季节天黑的很快,今晚上星空也看不清,天上有黑云,少见月色。李霆部下的军官们打着火把往来,他们会有些辛苦。但军队的行军作战,如果到了当天再安排,那多半会陷入混乱,何况完颜合达所部与李霆所部相隔才二十里。

    完颜合达是宿将,可能也是女真人里头,最后一个正当壮年,胆色和指挥能力都在巅峰的大将。当年徒单镒让他和完颜从坦两人作为遂王在武力上的支持,他也确实做到了。开封政权能够击破红袄军立足开封,并控,并控制陇西各路,震慑夏国和宋国,完颜合达功不可没。

    他是出了名的重义轻财,与部下同甘苦,军中但有所得,必定首先配给将士,而遇敌则敢于身先士卒。他所带领的军队也是开封朝廷真正可依赖的主力,是开封朝廷放在河北西路,掩护河东两路和西京路的坚固盾牌。

    此前两日,两军连续展开了数次中等规模的冲突,双方皆有死伤。所以李霆麾下的将士们也深知完颜合达所部不好对付,对明日的战斗丝毫不敢轻忽,所以准备得就格外仔细。

    李霆把皮甲覆盖在肚子上,保持着一动不动,但因为外面有点吵闹,他睡不着。他能听到有弓箭手在调整弓弦,不断拉动时发出“崩崩”的声音。还有军令官和参谋们商议着明天各部的行军路线,该提前抢占的高地和要点,乃至后方补给仓库的位置、伤兵营的位置等等。

    那些不用李霆亲自去想,参谋们明早就能指定方案,只要李霆审阅批准就行了。李霆现在要做的,就只是蓄养精力。

    其实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完颜合达开始主动撤退,李霆提前准备好了一支轻骑,随时可以投入追击。准保能打散沿途的溃兵,在黄河岸边砍下完颜合达的首级。

    要担心的则是天气,此刻帐篷外的天际格外黑暗,天空又仿佛触手可及,压得很低,更别提那些飞虫嗡嗡盘旋,都进了帐子。

    像是要下雨,而且会是夏季特有的暴雨。

    如果明天暴雨,无论会战和追击都不现实,这一处战场又会凭空出现变数。而下一次再要逼迫出两军主力会战的态势,至少得等天气放晴,战场的地面恢复干燥坚硬。

    邯郸以东群山连绵,大雨之后洪水必定顺势东下,滏阳河和蔺家河、西河、白渠都会暴涨,什么时候再能铺开战场,可真难说。

    结果便是,完颜合达没法南下开封,支援那里的危局,而李霆也只能继续在这里耗着,两家都面临麻烦。

    这样一个决定性的大战里头,己方统领数万大军,却没有一锤定音的机会,未免可惜。万一靖安民在河东继续得手……那是很有可能的,在河东两路抱团的郭文振、张开、武仙等人,可未必多么忠于开封……结果就是靖安民一路建功立业,而身为主将的李霆啥也没干?

    好家伙,靖安民会得意成什么模样?以李霆对他的了解,这位一定会摆出很谦逊的态度,说只是运气好啊运气好哈哈哈……

    李霆一想到那情形,就更不快活。

    迷迷湖湖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在山东时,曾和玉阳子王处一聊过天,听那老儿说起道门中有许多咒法。好像其中一种,就和雨有关。祈雨还是止雨,李霆想不起来,他嘴里都囔着咒语的开头,刚念了“太元浩师雷火精”一句,就睡着了。

    好想才一闭眼,有人直冲进中军帐,把李霆摇醒。

    李霆醒来的瞬间,只听到密集雨点打在帐篷上的轰响,下雨了!雨不小!

    他脑子里灵光一闪,顿时怒吼:“那是求雨咒!老子念错经啦!”

    在他的怒吼声中,部下用力摇晃着他,让他彻底清醒:“节帅!节帅醒醒!”

    “手重!别摇了脖子断了!李爷爷醒着呢!什么事!”李霆扯着嗓子喝问。

    “游骑来报,五里开外,遭遇了金军!他们趁着大雨主动攻来了!天黑辨不清数量,至少万人!”

    李霆愣了一愣,纵声大笑起来:“好!好!不愧是完颜合达!是条好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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