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五十三年,王莽驾崩的消息,终究是传了出去。

    与此同时,传出去的还有他所留下的那一份诏令。

    坚守了夏朝五十三年之久的夏皇,离去之后,仍旧在考虑着这片土地上的夏朝子民。

    当日,有收到消息的百姓奔至街道,嚎啕大哭。

    多为上了岁数的老人。

    这些人或许没有经历过大月内部烽烟四起,群雄割据的混乱场面,却曾亲眼一步步见证着夏朝如何迈入强盛之中。

    作为皇帝,天下的恶他首当其冲,而天下的善,也理所当然有他一份。

    他们无比悲伤,痛失了这么一位圣君贤主。

    也有人会后悔,后悔在王莽刚刚登基之时,曾大肆辱骂过他。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过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

    悲怆也好,欢喜也罢,这个世界少了谁,都会正常运转。

    无论是推崇备至的圣贤,还是勤政爱民的圣君贤主,也一样。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无有差别。

    唯有那一个个闪耀在历史中的名字,隐约间能够依稀窥得几分风采。

    王莽驾崩之后,新皇继位。

    是他和许婉容的孩子。

    新皇并未忤逆王莽遗留的那份诏书,一切从简。

    面对举国悲怆的局面,新皇没有什么动作,包括就连自己登基的事情,都未广设祭坛去昭告天下。

    从这方面来说,他倒是也算识相。

    夏朝五十四年。

    新皇选了年号,承平。

    终王莽一生,都是未曾设立年号的,他的野心很大,希望后人提及夏皇二字时,最先想到的人会是他。

    而他的孩子,就不得不去选一个年号,来跟父辈区别开来,表示已经换了皇帝。

    此后再称呼新皇,已经不是夏皇,而是承平帝。

    承平承平,承接太平。

    承平帝的手下没有王莽那么多的贤人,除了荀轲之外,王莽还有公尚过、禽厘胜这样的人为他所用,他若是想做出比王莽更高的事业几无可能。

    承平二字,即是对先皇的认可,也是对自身的激励。

    时移世易,大有不同。

    如今宗师在凡尘是极为稀缺的人物,起码在夏朝周边的土地上,哪怕有人晋升宗师,得知不周山脉的消息后,也会立刻赶过去,凡尘间的国度,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到宗师。

    此前只是因为大家都一样,所以宗师去哪里也都差不多,毕竟故土难离,很多宗师便留在了自己的国度,安安稳稳混吃等死,享尽荣华富贵。

    如今有了更高的目标和追求,故土也只是一份回忆而已。

    问就是喜欢,留就是不行。

    宗师开始变得“珍贵”,物以稀为贵,人也一样。

    而作为大宗师的荀轲,理所当然的比所有宗师更高一等,特别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下。

    儒家在飞速壮大着。

    新的理念正在洗礼夏朝,荀轲推崇教化,因为他认为人性本恶,而恶中求善,便需要学习美好的品德。

    各地的私塾和书院纷纷设立,大行其道。

    用的教材,乃是荀轲所著。

    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寓言故事,民间传说,甚至是曾经熟识之人的故事。

    比如墨子,比如公尚过,比如禽厘胜,比如王莽.这些人的事情,有些被他写了进去。

    其中绝不仅仅有夸赞之词,甚至隐隐间有所批判,但大体上,无疑是劝人向善的。

    如果写这本书籍的人不是荀轲,恐怕会被人声讨到在夏朝都待不下去。

    但他是荀轲,是儒家的领袖,是墨子的徒弟,是夏朝的大宗师。

    所以,他有资格对前人品评,就算是承平帝也不能说什么。

    唯有一个人有资格提出不同的意见。

    “顾先生,您看。”

    愈发清净的顾家小院中,荀轲将自己完成的著作递给了顾担。

    顾担接过,不紧不慢的看了起来。

    看到那些熟悉之人的故事时,脸上也难免露出一丝笑容,可细细品评一番其间真味,却发现有些地方,有待商榷。

    比如荀轲书写关于墨丘的故事时,就提到墨丘创建墨家的时候,标准极高,天下英豪想要加入墨家,都被墨家几近严苛至极的条例给逼退,留下的人寥寥无几。

    当然,这也是事实。

    顾担也是认同这一点的,墨家不是做的不好,而是做的太好,好到已经超脱出了这个时代,哪怕短暂的辉煌过,也难免会没落。

    而禽厘胜又是一个死心眼的人,他坚定的沿着墨丘的路继续前行,没有修正,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连顾担自己都说不清楚。

    是该庆幸墨家没有“堕落”,还是惋惜超脱了时代的墨家终究要败于时代?

    只希望,禽厘胜临走之前,他所说的那一番话,能给禽厘胜一些启迪。

    相反,反倒是显得离经叛道的荀轲,正在做着一件真正能够改变夏朝的大事。

    教化百姓,求善求真。

    这是需要去扎根一地,不停努力的一件事。

    “还不错。”

    最终,顾担还是点头,没有觉得哪里有修改的必要。

    落册成书。

    此后,这本书就会成为启蒙无数夏朝子民的必读书籍之一,从这本书上,去了解到夏朝初创,乃至创建前的一个个前辈们,是如何抛头颅撒热血,换来今日和平安稳的局面。

    承平承平,承接的不仅仅是夏朝,还有先辈们的理念。

    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薪火相传呢?

    时间继续向前,永不停歇的推移。

    顾家小院,静谧了下来。

    已经很少会有人来访,如今的荀轲忙碌的脚不沾地,小莹也有太医院和天下医馆的事情需要去做。

    此前经常来访这间小院子的人,反倒是王莽那个小子。

    王莽故去之后,小院似乎也脱离到了尘世之外。

    一日,顾担继续去夏朝的藏经阁拿书看。

    却是惊讶的发现,关于所有道藏的书籍,他皆已看完,倒背如流。

    竟然连书都有看尽的一天。

    仔细算一算,他扎根在这里,也已经七十五年。

    七十五年啊,这当真是一段不短的时光,漫长到与他同时代的人,已经纷纷凋零。

    唯有墨丘那一个宗师,理论上能够陪他更久,却也已经沉眠许久,没有醒来的迹象。

    但墨丘的血肉完好,面色红润,并无宗师逝世后那样丧失身体活力,并不像是真的天人永隔,更像是沉浸在一场无法言述的安眠之中。

    顾担每一次青木化生诀有所进境之后,都会跑到白莲传承之地看一看他,为他再补充一下青木液。

    “墨兄啊,你要是再不起来,等你睡醒的时候,除了我怕是见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人了。”

    轻轻拍了拍棺材板,顾担一声叹息。

    山洞空旷,他的声音沿着山洞回响,层层叠叠,像是无数人在一同发声。

    然而没有回答。

    顾担在棺材旁坐了一夜。

    时间来到夏朝五十九年。

    五年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一切乏善可陈。

    承平帝也没搞过大动作,非常老实。

    只不过朝廷上的官员换了一批,这倒相当常规了。

    稍值一提的是,荀轲的儒家越发兴盛,毕竟连私塾和学堂中的教材都是荀轲出的,那些读书人用他的教材,绝大部分自然也会承接儒家的理念。

    这就是隐形的好处了。

    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夏朝五十九年的时候,荀轲宣布要在天下学宫中讲道,时间就定在夏朝六十年。

    上一次坐而论道,尚且要追溯到夏朝二十五年。

    转眼间,竟又已经逝去了三十五年的时光。

    但这一次,是讲道,而非坐而论道。

    很多人都觉得,这是荀轲准备宣扬儒家的“霸权”,昔日儒家的竞争者墨家,伴随着墨家巨子禽厘胜的离去,已经一蹶不振。

    独留下的些许墨者,根本没有才能与荀轲争锋。

    天下学子用的教材都是儒家的,他们何德何能跟荀轲去碰一碰?

    放眼诸国,除了儒家,如今就没一个能打的。

    就连宗师都几近不可得见,好似只存于话本之中。

    在这个时候,谁还能和儒家针锋相对,或者对儒家造成威胁?

    大抵是没有的。

    所以这个时候荀轲的讲道,意味着什么,怕是不言而喻。

    他要宣布儒家已经成为当世显学,他要以礼制天下。

    好像已经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他了。

    夏朝六十年,悄然到来。

    皇都之地,无论是酒楼还是客栈,尽皆人满为患。

    不仅如此,就连笔墨纸砚的价格都大幅上涨,一时间皇都纸贵。

    很多学子和才俊,都不远千里的赶来皇都,想要瞻仰一下儒家领袖。

    并且借机书写自己的种种治国、爱民之策,不求直接闻达天听,只要能被荀轲赏识,能够出彩,自然便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他们。

    这是一场儒家内部的狂欢。

    这场盛会,顾担自然也没有错过。

    虽然这场盛会真正的主角荀轲尚且未曾登台,但其实已经开始了。

    只不过这个时候登台上场辩论的,都是荀轲的弟子。

    他们之间互相切磋,探讨,为这场盛会打了一个前阵,毕竟哪里能一上来就让荀轲技压群雄呢?

    顾担在这里听了些许的时日,其间真有本事的才俊还当真不少,说是欣欣向荣也不为过。

    不是所有的天资都需要苦难去磨砺,这些被辛苦栽培起来的年轻人,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想法,虽然难免有些剑走偏锋和异想天开,但也不失真有才学者。

    这场盛会,其实也是给这些新生代的年轻人,一个展现自身的机会。

    至于能否入得众人的眼,那就全凭自己的表现了。

    终于,当这场开胃菜将近尾声的时候,荀轲来到了这里。

    台下已是人满为患。

    天下学宫这些年几度扩建,这处讲坛的占地已是极大,周围坐下千余人完全不是问题——不要觉得千余人很少,若不是宗师的话,后面的人想要听到最前面之人的讲话,都需要字条传递。

    更倒霉的甚至只能听别人复述一遍,难免有些失真。

    为了占得一个好的位置,甚至有人半夜就过来想要占个好位置,然后就惊讶的发现,他来的还远远不够早,好地方早就被占完了,还有直接在地上随便铺一层布就躺在那的。

    不过顾担倒是没有这个烦恼,他有自己的位置,就在最前面,也是最为接近讲台的地方,准确的说,应该就是在讲台上余留下了好几个颇为特殊的位置。

    这些地方几乎都是留给夏朝的达官显贵去坐的,他们即是听众,也是裁判,若能得到他们的赏识,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这样的日子,就连承平帝都会来此,以表重视,就如同当初王莽也曾观摩过一样。

    当众人纷纷落座,外面响起了钟声。

    荀轲漫步而来,面对着下方无数道错综复杂的视线,表情平和,闲庭信步般说道:“今日,吾述道。”

    在夏朝,他已经没有了对手。

    他不是过来辩论的,而是宣告胜利的。

    儒家在他几十年如一日的打磨之下,已经足以登上台面。

    就连当初无数人鄙夷不堪的‘人性本恶’,到了今日也几无人再去挑刺,因为这么多年了,他们都辩论不过荀轲,碰了一鼻子的灰,哪里还敢过来挑衅?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儒家都是大势已成。

    “吾言仁、义、礼、法。”

    荀轲没有半点废话,简单而直接开口:“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纷乱理而归于暴。须圣王之治,礼法教化,方能化性起伪,提升人格。”

    时隔三十五年的讲述,说的似乎也是老掉牙的东西。

    毕竟儒家并非初出茅庐之时,它的骨架已经搭建,几乎无所更改之处,剩下的更加细微的血肉与脉络,无非是需要一代代去慢慢填充、验证。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荀轲不用再字斟句酌的去解释,而是简单干脆的提出要如何做到‘化性起伪’,如何去恶存善,如何抵达圣人的境界。

    在荀轲的观念之中,任何人都有机会成为圣人,后天的贤愚不肖的差别是由于“注错习俗之所积耳”。

    后天的环境和经验对人性的改造其则决定性的作用,通过人的主观努力,“其礼义,制法度”,转化人的“恶”性,则“涂之人可以为圣”。

    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

    荀轲的讲述快速且简洁,大宗师实力的加持下,他的声音通达四方,丝毫不必担忧会有人听不清楚。

    在他的讲述之中,无论是学子还是台上的人,莫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但不合时宜的是,外面忽然传来了些许吵闹的声音,哪怕它很微弱,却瞒不过顾担的耳朵。

    顾担扭头看去,想要看看是谁敢在这个时候搅闹。

    却是惊讶的发现,那是一个老者,更精准的说辞,应当是一位已完全无法走路,只能依靠着两位面容愁苦的仆人给抬进来的老者。

    他大抵是极老了,发丝都呈现出杂草般毫无光润的色泽,枯白的发丝并未精心打理,反而是顺其自然的垂了下来,像是一团浮萍汇聚在一起。

    在他的身后,天下学宫的侍卫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根本不敢对老者下手,只能凭空挥舞手臂,显得相当无助和无奈。

    夏朝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尊老的传统已经算是烙印在了方方面面,七十岁以上的老者见到皇帝不必行礼,若能活过百岁,便是货真价实的人瑞,何止是不用礼拜皇帝,皇帝甚至要自己拜会。

    那老者的老人斑已是沁满了大半的脸颊,横生的皱纹密布在脸上,一看就很上年纪,连走路都成了问题,侍卫自然担心自己这一拦,要是直接将人给拦死,那真是没法解释了,竟真的让他们冲到了这里。

    当然,场地的安全还是不用担心的,这样的人若能做刺客,还能在大宗师的眼皮子底下行刺成功,夏朝还是趁早改朝换代去吧。

    还好夏朝的官员反应也很快,在他们进来的时候,立刻便有一位官员凑了过去,弯着腰问了几句,原本凝重的脸色放松了不少。

    紧接着便不知从何处取了一段锦绣,铺在地面上,让已经无法自由行动的老人能够有个栖身之地。

    那老人目光眨也不眨的盯着看台上的荀轲,已近乎昏黄一片的眼眸中竟是爆发出了巨大的光亮。

    紧接着他目光四望,最终与顾担对视。

    那浑浊的双眼中竟是流下泪来,他嘴唇嗡动,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响。

    顾担的听力很好,他听到了。

    “您还在这里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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