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浓郁生机的微弱绿芒在手中流转,滋润着那已经濒临死亡的躯壳。

    久违的舒适感涌现而起,启志帝的精神振奋起来,他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努力的挺直腰杆,看着面前这位容颜不老的前辈。

    “顾先生”

    千言万语,到了此时,反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您来看我啦?”

    启志帝反手握住顾担的手掌,似是生怕他就此消失不见。

    “嗯。”

    顾担轻轻点了点头,那张俊逸而年轻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有的只是一种历经世事之后的平淡。

    相似却又不同的一幕,他已经历过不止一次。

    矫情的话早已说不出口,岁月之中,他已学会应有的沉默。

    天理循环,生老病死。

    王侯将相也好,圣人贤人也罢,便是路边的杂草,亦是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长生路上,此番风景,他已历经太多。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一人已至暮时,身衰魂弱;一人正值青春,器宇轩昂。

    老者的目光之中,满是憧憬与艳慕。

    已是夏朝一百五十九年啦。

    夏朝的第三位夏皇,也将要落下帷幕。

    可这位夏朝的守护神,仍旧一如往昔,怎不让人拍案惊奇,艳慕无比。

    或许或许眼前这位存在,真的是某位化神天君,神游至此的一缕神魂吧?

    天地不折其寿,百代亦是等闲。

    于人间处,体悟世事流转,光阴变幻的无上大道。

    潮起潮落间,几人留名,几人振臂,都不过是对方眼中的一隅风景。

    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啊,能有幸与其交会片刻,便已是此生之幸事。

    “顾先生,您是不会老的么?”

    在片刻的静谧之中,启志帝问道。

    凝视着那双苍老而又显得有几分浑浊的眼眸,顾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会的,人怎么可能不老呢?天地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啊”

    启志帝吃惊的微微睁大双目,随即轻轻叹息一声。

    不知究竟是在惋惜,还是在庆幸。

    “连顾先生都会老啊。”

    启志帝有些黯然,恢复了几分力量的拳头不由自主的握紧,有些不甘的说道:“我不愿老,却不得不服老。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还有很多的目标没有完成,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启志帝痛苦的低下头,满是不甘与无奈,“可我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了。”

    顾担没有说话,唯有手中微弱的绿芒,持之以恒的缓缓滋润着眼前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

    世上有多少人能够安然面对死亡呢?

    如庄生那般洒脱的人,千万人都不见得能出一个。

    时光时光,时至皆光。

    寿到尽时,便意味着要与一切东西说再见。

    宏图霸业也好,理想信念也罢,亲朋故友亦然,离世之后,一切悉数奉还。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或许正是因此,才会有很多人笃信来世,认为人死之后尚有新的地方换一种方式继续生活下去,没有彻底斩断自己与世界的联系。

    顾担保持沉默,并不说安慰的话。

    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老者,倾听着他的言语。

    “再给我一百年五十年,哪怕是十年都好,或许我便有机会,见一见夏朝新的风貌,亲眼见到新的时代。”

    启志帝很是怅恨的说道:“我终究无法带领夏朝,开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直到这个时候,顾担方才开口,将其打断,说道:“不要有功毕于一役的想法,世上难求尽善尽美之事,能做到力所能及的极限,便已相当不易。”

    纵是长生,仍有遗憾。

    世上哪里来得了两全其美之事呢?

    在有限的时间里,爆发出自身全部的能量,才是普通人的生存之道。

    相对而言,启志帝的一生已经足够精彩。

    起码在这方面他远比王莽、承平帝要幸运的多,他在夏朝繁盛到凡俗极致之前,看到了新的未来。

    且因此抱有雄心壮志。

    究竟是一无所知,安稳老去为好;还是得见未来,不甘而终为上,恐怕并不好说。

    心中的那份不甘心,终究只能留待后人去泼墨挥毫。

    “恨不能向天再借五百年!”

    启志帝满是辛酸的说道。

    他还没有活够,他还不愿去死。

    只是,时不我待。

    顾担平静的听着,不再继续宽慰。

    等到启志帝自身的情绪缓缓平息之后,他脸上的不甘与愤懑才逐渐收敛起来——也只有在顾先生的面前,他才能如小孩子一样,叙说心中的不岔。

    在外人的面前,他毕竟是夏皇,要保留夏皇的威仪,不能随心所欲。

    就连这份不甘心,都只能转化成一张笑脸,含笑以待,满是期许的对后来者兹以鼓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不能显露,夏皇必须要有自信,足够的自信。

    老实说,真挺累的。

    好似带着一个面具,呆的久了,分不清面具之下的那个人,究竟是自己,还是自己就是面具。

    “顾先生。”

    启志帝忽然问道:“您也如此送别了我的先祖么?”

    “嗯。”

    顾担轻轻点头。

    “他他临终前,是什么样的呢?”

    启志帝有些好奇的问道。

    他的爷爷,圣王王莽。

    他其实并不相熟。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而王莽国事繁忙,一心扑在朝政上。

    纵是晚年,亦是变本加厉,从未真正享受过什么天伦之乐,乃至于连他亲孙子,也只能从各种史官的记录之中,窥得一二。

    冰冷的文字,哪里有直接询问亲历者来的明白呢?

    “他很平静,甚至是有些欣喜。”

    顾担毫不犹豫的回答,根本不需要片刻的思量,似乎那副画面至今还镶嵌在他的脑海之中。

    “啊?”

    启志帝吃惊的瞪大了双眼,这倒是当真未曾设想过。

    “他和你还不太一样。王莽是切实从大月生活到夏朝的,有属于他自己的经历,没有背负重担之前的经历。成为夏皇之后,他一直很担心自己不称职,所以对自己的要求格外严格,从不懈怠。”

    顾担缓缓说道:“临至暮年时,他熟悉的很多人,都已经先走一步。就连他的挚爱红颜,也老在自己身前。从那之后,他便对生之一字,没有太多的眷顾,很是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

    “是吗?”

    启志帝喃喃自语。

    他自出生就在皇庭之中,接受名师指点。

    什么才算是属于自己的生活?

    不明白啊不明白。

    正如同他选择的年号一样,他生来就在强盛的夏朝,目标也是为了让夏朝更加的强盛。

    而属于自己的,人的烙印,反倒是微乎其微,不可得见。

    皇帝,合该是大公之人,哪里来的了甚么私事?

    他既无红颜,又无甚别的爱好。

    这辈子的心血,也全都放在了夏朝。

    他的人生恍如一条单行线,这辈子都在为夏朝考虑,从未有过别的更加强盛的欲望。

    所以他能够接受身边的人一个个逝去,因为总有新的才俊涌现而出。

    这是夏朝的幸运,总有人能够接替下去。

    这是个人的不幸,他终究没有办法陪伴夏朝走完全程,从一而终。

    很快,他的名字也将成为烙印在史书上的那一个,或褒或贬。

    仔细想来的话,应当是褒多一些的吧?

    史书几笔,可换得七十余年的心血呢?

    后人,又是否能够理解他对于夏朝的热忱和期许?

    他没有办法那么平静的接受自身的死亡,他心中尚有未竟之事。

    “顾先生,有一件事,我从未和旁人谈及过。”

    启志帝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道。

    “哦?”

    顾担问道:“什么事?”

    “我的老爹,临终之前,在床前的时候,最遗憾的一件事,便是没有见到您了。”

    说起这个的时候,启志帝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笑容,那是带着些许欠打的,略带些俏皮和庆幸的笑容,“在这一点上,我已经赢过老爹太多。”

    “哈,那还真是父慈子孝。”

    顾担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皆是大笑。

    笑着笑着,启志帝的眼角,有泪水滑落而下。

    “真不甘心啊”

    启志帝又一次说道。

    他已经说了很多次。

    但每一次,都是真心实意。

    他不想死。

    他一点也不想死。

    只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人生过百,方知世事稍纵即逝,白云苍狗,忽然而已。”

    启志帝原本挺直的腰杆,逐渐佝偻起来。

    他累了。

    苍老的身躯,重新躺在床榻上,不再说话。

    再多的话,也无法说尽他心中的不甘。

    一代帝王,亦如浮云。

    启志帝的呼吸,逐渐微弱。

    胸膛起伏的间隙,也越来越长。

    不甘的魂灵,终究无法执拗过那漫长而黑暗的阴云,整个人犹如沁入水中,逐渐沉降。

    唯有一丝丝微不可查的温暖,尚且滋润着濒临崩溃的躯壳。

    忽然,启志帝挣扎起来。

    那张苍老的面容上,皱纹堆叠、扭动,恍如不甘的恶鬼,他强自振奋着,振奋着自身的力量。

    终于,他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昏黄的目光,已经没有焦距,眼前一切模糊一片,介乎于昏沉与黑暗之间,什么都看不清楚。

    “顾先生?”

    启志帝格外不安的出声唤道,握着顾担的手掌犹如铁钳一般,牢牢抓住,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

    “我在。”

    顾担说。

    “你说.你说”

    启志帝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呼吸声犹如风箱鼓荡,“夏朝可否,一统天下?”

    他还惦记着。

    他始终都惦记着自己想做,但一直没有去做的事情。

    启志,启志。

    启大同之志,启夏朝一统天下的志愿!

    那份功业,终究没有在他的手中完成。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短暂的沉默。

    随即是肯定的声音响起。

    “会的,会的。”

    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住他的手,顾担缓慢,但坚定的说道:“会有那么一天的,即使不是现在。”

    “那就好那就好啊。”

    启志帝惊慌的表情终于褪去,像是得到了许诺的孩子,满怀期许,“那一定是一件,震古烁今的大事业吧?”

    “是的。那需要很多人的努力,但一定会做到。因为夏朝有你,有你们的努力,所以一定会做到。”顾担说道。

    “我?”

    启志帝声音欣喜。

    “我啊.”

    一声不知是欣慰,还是长叹的声音落下。

    声息渐止。

    夏朝一百五十九年,春。

    历时七十三载。

    夏朝第三位夏皇,启志帝驾崩。

    享年一百零一岁。

    顾担伸出手,为他合上双目。

    “好好休息。”

    顾担轻声说道。

    以凡俗之身,年逾百岁。

    放到人间,称得上是喜葬了。

    只是启志帝的身份特殊,为国谋划的时间,几乎快要相当于王莽和承平帝的总和,对于夏朝子民而言,其间的份量也绝对不小。

    在如今这个特殊的时代,这么一位真正意义上德高望重的定海神针逝去,恐怕还会掀起一阵波澜。

    不过,启志帝早已料想过这件事,早在两年前便有所铺垫,又是以罪己诏的形式传遍四方。

    便是死,启志帝也希望用自己的死亡,为夏朝换来些更为有利的东西。

    这么一位为国奉献一生的皇帝,是夏朝的幸运,尽管他曾经颇为偏激,却未酿成大错,临渊止步,善莫大焉。

    所以顾担要来送他最后一程。

    为启志帝最后整理了一番仪容,使他保留皇帝的颜面。

    顾担起身,看了眼空荡荡的房间,隔着窗户,能够看到外面刚刚升起不算太久的日头,呈现出些许橘黄色,尚未爆发出真正的光与热。

    这个悲伤的消息还没有被外界知晓。

    但要不了多久,又是一次与国同悲切。

    前方,还有更多的挑战等待着夏朝,在新的时代之中,夏朝需要重新调整自身,选择更适合自己的位置。

    旧的人已经逝去,这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而新的时代,已是近在眼前了。

    顾担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原地。

    只留下一句话,告慰逝去的魂灵。

    “等一等,要不了几年了我会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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